小旅館的單間像個發(fā)霉的罐頭。
我癱在床上。
瞪著天花板上洇開的一片水漬。
形狀像個扭曲的鬼臉。
電視里林峰那張志得意滿的臉,像烙鐵一樣燙在腦子里。
揮之不去。
成功了?
他媽的居然成功了?
那我這五年算什么?
林薇這五年的付出又算什么?
一個笑話?
胃里空空如也,卻脹得難受。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
燒得我口干舌燥。
不行。
我得回家。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瘋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我要回去看看。
看看林薇。
看看那個所謂的“家”。
看看那個“成功人士”林峰,會不會良心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姐姐面前!
我猛地坐起身。
床板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沖進狹小逼仄、瓷磚發(fā)黃的衛(wèi)生間。
掬起冰冷刺骨的自來水,狠狠潑在臉上。
水珠順著下巴滴落。
鏡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頭發(fā)油膩地貼在額頭上。
憔悴得像個鬼。
我胡亂抹了把臉。
抓起那件皺巴巴的外套。
拉開門。
沖進了外面灰蒙蒙的下午。
熟悉的舊小區(qū)。
熟悉的單元門。
銹跡斑斑。
我站在樓下。
仰頭望著五樓那個熟悉的窗戶。
窗簾拉著。
靜悄悄的。
像一口沉默的井。
樓道里彌漫著飯菜的油煙味和潮濕的霉味。
我一步步踏上臺階。
腳步沉重。
鑰匙早就扔了。
我抬手。
指節(jié)懸在斑駁的綠漆防盜門前。
猶豫著。
最終,輕輕落下。
叩擊聲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咚。
咚。
咚。
沒有回應。
心一點點往下沉。
她不在家?
還是……不想開門?
我加重了力道。
“林薇?”聲音干澀。
門內依舊死寂。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準備再敲。
“咔噠?!?/p>
一聲輕微的響動。
不是從面前的門傳來。
是從樓下。
四樓半,通往天臺的那扇小鐵門。
虛掩著。
一條細細的縫。
里面似乎有人。
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挪過去。
透過門縫。
天臺上堆滿了廢棄的家具和住戶們種的花花草草。
一個穿著深藍色舊工裝、戴著破線帽的背影,正背對著門,費力地拖拽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白色編織袋。
袋子看起來異常沉重。
里面裝的像是……水泥?
那人身形瘦小,動作卻透著一股拼命的狠勁。
佝僂著腰,幾乎要把自己折成兩段。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每一步都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線帽邊緣,幾縷被汗水浸透的、枯黃的發(fā)絲黏在沾滿灰土的脖頸上。
那背影……
那拼命佝僂著的、幾乎被沉重的水泥袋壓垮的背影……
熟悉得讓我心臟驟然停跳!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嗡的一聲!
我猛地一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小鐵門!
“林薇?!”
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變調!
那個正與沉重水泥袋角力的背影猛地一僵!
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
灰塵撲簌簌地從她肩頭的舊工裝上落下。
一張臉暴露在午后慘淡的天光下。
蠟黃。
瘦削得顴骨高高凸起。
嘴唇干裂起皮。
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的青黑。
看到我,那雙疲憊到極點的眼睛里,瞬間涌起巨大的驚愕、慌亂,還有……一絲無地自容的羞慚。
她下意識地想抬手擋住臉。
可那雙被粗糙水泥灰染得灰白、裂開幾道血口子的手,正死死抓著那根勒進肩膀肉里的編織袋帶子。
根本抬不起來。
“李……李偉?”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你……你怎么……”
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她佝僂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
那袋沉重的水泥,隨著她的動作,危險地晃了一下。
我腦子一片空白。
身體先于意識沖了上去!
一把抓住那勒在她肩上的帶子!
用力一扯!
“給我!”
編織袋粗糙的邊緣擦過我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林薇被我扯得一個趔趄。
差點摔倒。
她扶著旁邊一個廢棄的花盆架子,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地看著我。
“你……”她還想說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她身上。
釘在那件沾滿灰泥、幾乎看不出本色的工裝上。
釘在她那雙布滿血口子、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上。
釘在她那張疲憊到脫形的臉上。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憤怒、心痛和荒謬感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你他媽在干什么?!”我?guī)缀跏桥叵鰜恚曇粽鸬米约憾の宋隧?,“扛水泥?!林薇!你告訴我你在扛水泥?!”
我指著地上那個該死的袋子。
“你不是有工作嗎??。?!你不是朝九晚五坐辦公室嗎?!你不是每個月還能雷打不動給你那寶貝弟弟轉五千塊嗎?!”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劈叉。
“錢呢?!你的工資呢?!都喂狗了嗎?!需要你一個女人!跑到這種地方來扛水泥?!”
林薇被我吼得渾身一顫。
臉色由蠟黃轉為慘白。
她嘴唇哆嗦著,想辯解。
“不是的……李偉,你聽我說……”
“聽你說什么?!”我粗暴地打斷她,怒火燒得眼睛發(fā)紅,“聽你說你怎么瞞著我!聽你說你怎么把自己糟蹋成這個鬼樣子?!還是聽你說!你那個拿了千萬投資的寶貝弟弟!為什么還要吸你這個親姐姐的血?!”
“你弟弟呢?!”我環(huán)顧著這破敗的天臺,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他人呢?!林峰呢?!他不是成功了嗎?!他不是發(fā)達了嗎?!他不是在電視上風光無限嗎?!”
“他林大老板的金山銀山呢?!就看著他姐姐在這里替他扛水泥?!啊?!”
我的吼聲在天臺上回蕩。
驚起了角落里幾只覓食的麻雀,撲棱棱飛走。
林薇被我逼得步步后退。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圍欄上。
避無可避。
她仰著頭,看著我,眼淚終于無聲地洶涌而出。
順著她灰撲撲的臉頰,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李偉……”她泣不成聲,身體順著圍欄往下滑,“我……我對不起……”
“對不起?”我看著她滑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像個被丟棄的破布娃娃。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痛得無法呼吸。
那滔天的怒火,被這洶涌的眼淚和無助的姿態(tài),瞬間澆熄了大半。
只剩下冰冷的余燼。
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我張了張嘴。
喉嚨像被砂紙堵住。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
“姐?”
一個遲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男聲,從通往天臺的樓梯口傳來。
我和林薇同時猛地轉頭!
林峰!
他就站在樓梯口昏暗的光線里。
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袖口磨出了毛邊。
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青白。
頭發(fā)亂糟糟的。
整個人瘦得幾乎脫了形。
和電視里那個西裝革履、神采飛揚的“青年才俊”,判若兩人!
他的目光先是驚愕地落在我身上。
隨即,看到了坐在地上、狼狽哭泣的林薇。
最后,死死地盯住了那個巨大的、裝滿水泥的白色編織袋。
瞳孔驟然收縮!
“姐!”他嘶喊一聲,像頭受傷的小獸般沖了過來!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他沖到林薇面前,卻手足無措。
想扶她,又不敢碰她。
目光觸及她肩上被帶子勒出的深紅印子和那雙慘不忍睹的手。
林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猛地轉向我。
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和……絕望的哀求?
“李偉!是你?!”他聲音嘶啞,像破鑼,“是不是你逼她的?!是不是你!姐夫!你有什么沖我來!別動我姐!”
他語無倫次。
像只炸了毛的貓。
“沖你來?”我看著他這副樣子,看著他身上那件比我還舊的夾克,看著他瘦得凹下去的臉頰,再想想電視里那個光鮮亮麗的“林總”。
巨大的荒謬感再次攫住了我。
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沖你來?”我重復著,聲音冷得像冰,“好啊。那你告訴我,林大老板。”
我故意加重了“老板”兩個字。
“你姐姐在這里替你扛水泥,替你填窟窿。你呢?你在干什么?嗯?”
我逼近一步,盯著他躲閃的眼睛。
“你在電視上領獎的時候,西裝革履,人模狗樣!風光的很??!你他媽知不知道你姐姐在這里受的是什么罪?!”
“我……”林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猛地低下頭。
像個做錯事被抓現(xiàn)行的孩子。
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壓抑的嗚咽聲從他喉嚨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
“我……我不知道……姐沒告訴我……她只說她加班……我……”
他突然抬起手。
用那件舊夾克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猛地抬頭。
那雙通紅的、滿是淚水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
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
“姐夫……”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求求你……別罵我姐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他踉蹌著上前一步,似乎想靠近林薇。
動作間。
他那件舊夾克那磨損得有些變形的袖口。
因為抬手的動作,微微向上滑了一截。
露出了蒼白瘦削的手腕。
以及——
手腕內側。
那一片刺目的、密密麻麻的暗紅色針孔!
新鮮的,結痂的,疊加在一起!
像被毒蟲反復噬咬過!
猙獰無比!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眼睛死死地釘在那片恐怖的痕跡上!
大腦一片空白!
林峰也瞬間意識到什么!
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飛快地把袖子往下拽!
試圖掩蓋!
但已經晚了。
那驚鴻一瞥的慘烈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我的眼底!
“那是什么?!”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變了調!
一步上前!
粗暴地抓住了林峰試圖藏起的手臂!
用力一扯!
“你干什么?!”林峰驚恐地掙扎!
“松手!姐夫!你松手!”
“我問你那是什么?!”我死死攥著他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另一只手粗暴地將他那該死的袖子猛地擼了上去!
整條小臂暴露在慘淡的天光下!
蒼白!
瘦得只剩皮包骨!
而上面……
是更多!
更密集!
一直延伸到肘彎內側的……
暗紅色針孔!
新舊交疊!
觸目驚心!
像一片被瘋狂蹂躪過的、布滿彈坑的戰(zhàn)場!
“啊!”坐在地上的林薇也看到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恐到極點的尖叫!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
“小峰!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林峰停止了掙扎。
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整個人癱軟下去。
被我死死攥著的那條手臂,冰冷,無力地垂著。
他低著頭。
凌亂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地溢出。
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說!”我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這他媽到底是什么?!林峰!你給我說清楚!”
“是……是賣血……”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蚊蚋,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
“賣……血?”林薇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小峰……你說什么?你……”
她猛地撲過來,抓住林峰的另一條胳膊,不顧一切地去擼他的袖子!
同樣的。
蒼白瘦削的手臂上。
同樣的。
密密麻麻的暗紅針孔!
“啊——!”林薇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
整個人像被瞬間抽走了靈魂。
癱倒在地。
死死抓住林峰的手臂。
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
“小峰啊——!”她哭喊著,聲音撕裂,“我的傻弟弟啊!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
林峰終于抬起頭。
臉上淚水縱橫。
他看向崩潰的姐姐,又看向震驚憤怒的我。
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絕望的哀求。
“姐夫……”他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別告訴我姐……求求你……別讓她知道……”
他看著我,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她……她夠苦了……真的夠苦了……”
“我不能……不能再拖累她了……”
“那點錢……不夠……債主逼得太緊……我怕他們……怕他們真的來找我姐麻煩……”
“賣血……來錢……快一點……能……能還一點是一點……”
“別告訴我姐……求你了……姐夫……”
他泣不成聲。
身體因為極度的痛苦和虛弱而劇烈顫抖。
林薇抱著他,哭得肝腸寸斷。
“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
天臺上的風。
帶著初冬的寒意。
吹過堆滿雜物的角落。
吹過那袋沉重的水泥。
吹過我們三個,像三座被命運擊垮的、冰冷僵硬的雕塑。
我死死攥著林峰那條布滿針孔的手臂。
冰冷。
硌手。
那密密麻麻的暗紅痕跡。
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我的眼睛里。
扎進我的腦子里。
扎進我因為憤怒而扭曲的心臟上。
賣血……
來錢快……
還債……
怕債主找他姐麻煩……
林薇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林峰卑微絕望的哀求,交織在一起。
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
將我牢牢罩住。
動彈不得。
我緩緩地。
松開了手。
林峰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去。
他癱倒在林薇懷里,像個被徹底打碎的瓷器。
只剩下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我看著他們。
看著林薇緊緊抱著弟弟,哭得渾身顫抖。
看著她那雙布滿血口子、沾滿水泥灰的手。
看著她蠟黃憔悴的臉。
再看著林峰那兩條刺目的、慘不忍睹的手臂。
電視里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林總”形象,徹底碎裂。
只剩下眼前這個為了不拖累姐姐、不惜把自己身體當籌碼的、遍體鱗傷的傻子。
而我……
那個口口聲聲為了家、卻摔門而去、躲在旅館里自怨自艾、甚至對著下水道干嘔的“丈夫”……
又算個什么東西?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
我猛地轉身!
踉蹌著沖下天臺!
把林薇驚恐的呼喊和林峰虛弱的哀求,遠遠甩在身后!
沖進破舊旅館的房間。
我像瘋了一樣。
翻箱倒柜。
床底下那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
被我粗暴地拖了出來。
密碼鎖早就壞了。
我直接用蠻力掰開!
箱子里,是幾件舊衣服。
還有幾本厚厚的、硬殼封面的書。
壓在箱底最深處。
封面蒙著厚厚的灰塵。
我胡亂地拂開灰塵。
露出了燙金的書名——
《高級網絡架構與安全實戰(zhàn)精解》
《云數(shù)據(jù)中心部署與管理權威指南》
《企業(yè)級防火墻配置與優(yōu)化》
書頁已經有些發(fā)黃。
邊角微微卷起。
散發(fā)著一股舊紙張?zhí)赜械摹⒙詭刮兜挠湍珰庀ⅰ?/p>
這是我當年在頂尖網絡公司拼殺時,吃飯的家伙。
是我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考取那些沉甸甸證書的證明。
也是……婚后這些年,被我刻意壓進箱底,連同那點不甘心一起塵封的過去。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
沉甸甸的。
翻開扉頁。
上面用鋼筆寫著一行有些褪色的字:
“李偉,永不言棄。 —— 贈于CCIE通過日”
落款日期,是七年前。
久遠得像上輩子。
指尖拂過那行字。
永不言棄……
呵。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卻比哭還難看。
我抱著那幾本厚厚的、沾滿灰塵的舊書。
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床沿。
林薇抱著水泥袋佝僂的背影。
她蠟黃憔悴的臉。
她那雙布滿血口子的手。
林峰那兩條布滿暗紅針孔、瘦骨嶙峋的手臂。
他絕望哀求的眼神……
還有電視里,那個虛幻的、金光閃閃的“林總”形象……
所有的畫面。
所有的聲音。
像走馬燈一樣。
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旋轉。
撞擊。
最終。
轟然破碎。
只剩下一個念頭。
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
微弱。
卻無比清晰。
不能再這樣了。
李偉。
你他媽不能再當個廢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