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再次閃過林薇蹲在天臺上、被沉重的水泥袋壓垮的背影。
閃過她抱著散落的文件、哭得撕心裂肺的臉。
閃過林峰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猙獰刺目的針孔。
還有張總之前那句冰冷的——“磐石不是收容所”。我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地。握緊。
又松開。“張總，”我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謝謝您的認(rèn)可和厚待?！蔽彝ｎD了一下。
清晰地看到張總眼中閃過一絲緊張?！安贿^，”我迎著他緊張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最遲明天上午，給您答復(fù)。
”張總眼中的緊張瞬間化作了巨大的失望，甚至有一絲焦急?！袄罟ぃC會難得！
我們真的很需要……”他試圖挽留?！拔颐靼?。”我打斷他，站起身，微微頷首，
“我會慎重考慮。明天上午十點前，一定給您確切答復(fù)?！蔽业膽B(tài)度禮貌而堅決。
張總看著我，眼神變幻了幾次。最終，他也站了起來。臉上重新掛起了那種職業(yè)化的笑容，
只是眼底深處依舊殘留著不甘和急切。“好！李工，我等你消息！非常期待我們能成為同事！
”他伸出手。我與他握了握。他的手心有些潮濕?！耙欢ā！蔽沂栈厥?，轉(zhuǎn)身。
拉開會議室厚重的門。門外走廊的光線涌了進來。有些刺眼。我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腳步沉穩(wěn)。走向電梯間。身后。似乎還能感受到張總那兩道灼熱的、充滿期待和遺憾的目光。
電梯下行。數(shù)字不斷跳動。失重感傳來。我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剛才在會議室里那種如同戰(zhàn)神附體、掌控一切的銳利和自信，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只剩下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更沉重的、無法言說的東西。磐石的offer。高薪。
高職。核心項目。它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餡餅。足以將我，甚至將整個家庭，
從泥潭中瞬間拉出。是唾手可得的救贖。但是……我拿出手機。屏幕亮起。
屏保還是幾年前和林薇去海邊玩時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眉眼彎彎，靠在我肩上。
陽光燦爛。海風(fēng)溫柔。而現(xiàn)在……電梯門“叮”一聲打開。一樓大堂。光潔明亮。人來人往。
衣冠楚楚。我走出電梯。走出寫字樓。傍晚的風(fēng)，帶著深秋的寒意，撲面而來。
吹散了身上最后一點會議室的暖氣和……那虛幻的光環(huán)。我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西裝。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粗A燈初上?？粗猩掖业穆啡恕？诖锏氖謾C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新短信。來自林薇。只有短短一行字?！盎丶野?，李偉。我和小峰在家等你。
飯……做好了。”家……那個熟悉的、破舊的、承載了太多爭吵和淚水的房子。
飯做好了……我的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許久。按下了鎖屏鍵。屏幕暗了下去。
映出我模糊而疲憊的倒影。我沒有立刻回復(fù)。也沒有叫車。只是沿著人行道。慢慢地。
朝著那個名為“家”的方向。走去。推開那扇熟悉的、帶著歲月劃痕的綠漆防盜門。
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氣的、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驅(qū)散了門外初冬的寒意?？蛷d的燈亮著。
暖黃色的光暈。不像旅館里那慘白刺目的吸頂燈。小小的餐桌上。擺著三副碗筷。
幾碟家常小菜還冒著絲絲熱氣。西紅柿炒雞蛋。清炒小白菜。還有一小盆紫菜蛋花湯。簡單。
卻透著一種久違的、讓人鼻頭發(fā)酸的煙火氣。林薇系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
正端著兩碗米飯從廚房走出來?？吹轿艺驹陂T口。她腳步頓住。臉上閃過一絲局促和緊張。
圍裙的帶子在身后系得有些松垮。更顯得她身形單薄?！盎亍貋砹?？”她聲音很輕，
帶著點小心翼翼，“飯剛做好……洗手……吃飯吧？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西裝，又迅速垂下。眼瞼下方，那片濃重的青黑，
在暖黃的燈光下，依舊清晰可見。廚房門口，林峰也探出了頭。他換了一件干凈的舊T恤。
臉色依舊蒼白?？吹轿?，他抿了抿唇，眼神復(fù)雜地閃動了一下。沒說話。
只是默默地走到餐桌邊，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動作間，他下意識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
蓋住了手腕。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只有電飯煲保溫的提示音，
在寂靜中發(fā)出微弱的“嘀嗒”聲。我沉默地?fù)Q了拖鞋。走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在手上。鏡子里的人，胡子刮了，頭發(fā)也勉強整理過，
但眼底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說的沉重，卻怎么也洗不掉。我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抹了把臉。
水珠順著下巴滴落?；氐娇蛷d。林薇已經(jīng)盛好了三碗飯。她坐在林峰旁邊，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的邊緣。我拉開林峰對面的椅子。坐下。木質(zhì)的椅子腿摩擦地面，
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吃飯吧?！绷洲毙÷曊f，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雞蛋放到我碗里。
動作有些僵硬。我沒動筷子。目光落在林薇那雙放在桌下的手上。燈光下。
能清晰地看到手背上幾道新鮮的、尚未愈合的劃痕。邊緣紅腫。還有指關(guān)節(jié)處粗糙的繭子。
和白天在公司里那個穿著通勤套裝的“林經(jīng)理”，判若兩人。我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林峰。
他正埋頭扒飯。吃得很急。瘦削的肩膀隨著吞咽的動作微微聳動。他左手拿著碗，
右手握著筷子。T恤的袖子因為動作，微微向上滑了一小截。露出了腕骨上方一小片皮膚。
那里。幾個新鮮的、帶著青紫淤痕的針孔。赫然在目！像丑陋的烙??！刺得我眼睛生疼！
握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氣和難以言喻的心痛，
再次沖上頭頂！“林峰！”我?guī)缀跏且е?，從喉嚨里擠出聲音。林峰扒飯的動作猛地僵?。?/p>
身體瞬間繃緊！林薇也驚恐地抬起頭！“你的手！”我的目光死死釘在他露出的那截手腕上，
“你又去了？！”聲音不大。卻像冰錐。瞬間刺破了餐桌上那點勉強維持的、脆弱的平靜。
林峰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慌亂地把袖子往下拉！試圖遮蓋?！皼]……沒有！姐夫！
你看錯了！”他矢口否認(rèn)，聲音因為心虛而發(fā)顫，眼神躲閃?！翱村e了？”我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那些針眼是假的嗎？！”我指著他的手腕，
怒火在胸腔里翻騰，“你答應(yīng)過什么？！你姐為了你累死累活！你就這樣糟蹋自己？！
你對得起她嗎？！”“李偉！”林薇也站了起來，臉色煞白，擋在林峰身前，聲音帶著哭腔，
“你別這樣！小峰他……他也不想……”“不想？！”我看著她維護弟弟的樣子，
看著林峰那副畏縮的樣子，再想到白天張總那熱切的眼神和誘人的offer，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他不想？！”我指著林峰，
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抖，“他不想就可以一次次去賣血？！
他不想就可以讓你一個人去扛水泥？！
他不想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你被裁員了都不敢告訴我？！一個人硬撐著打幾份工？！
”“還有你！”我猛地轉(zhuǎn)向林薇，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聲音嘶啞，“林薇！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個外人？！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擺設(shè)？！
還是一個你用來養(yǎng)弟弟的提款機？！”“被裁員三個月！扛水泥！打零工！裝經(jīng)理！
演得真好啊！”我看著她瞬間褪去血色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蒙在鼓里！看著我像個廢物一樣躲起來！
看著我為了個面試機會在你老板面前……在你老板面前……”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
帶著難以啟齒的屈辱?！安皇堑摹顐ァ绷洲钡难蹨I洶涌而出，她搖著頭，泣不成聲，
…只是怕……怕你知道了……更生氣……更不想回家……怕這個家……真的散了……”“怕？
”我看著她崩潰哭泣的樣子，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痛得窒息，
卻依舊被那股荒謬的怒火驅(qū)使著，“怕什么？！怕我知道真相了會嫌棄你？會不要你？！
”“林薇！”我喊出她的名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疲憊，“七年了！我們結(jié)婚七年了！
在你心里，我就這么靠不住嗎？！連這點風(fēng)雨都不能跟你一起扛嗎？！
”“你寧愿一個人累死！寧愿你弟弟去賣血！也不愿意相信我一回？！
也不愿意讓我分擔(dān)哪怕一點點？！”我指著這間小小的、陳舊的屋子。“這是家??！林薇！
不是舞臺！不需要你們姐弟倆演這么一出苦情戲給我看！
”“我……”林薇被我吼得渾身顫抖，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冰箱上。
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她像是被這撞擊徹底抽干了力氣。順著冰冷的冰箱門，
緩緩滑坐到地上。雙臂緊緊抱住膝蓋。把頭深深埋了進去。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聲，
從她蜷縮的身體里悶悶地傳出來。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像寒風(fēng)中一片凋零的葉子。
“姐！”林峰驚呼一聲，撲過去想扶她?！皠e碰我！”林薇猛地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她看著林峰，又看向我，眼神空洞。
好……”“是我沒用……是我拖累了你們……”“是我把這個家弄成這樣的……”她喃喃著，
眼神渙散，仿佛靈魂都被抽離。“夠了！都別說了！”林峰猛地站起來，
瘦弱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通紅的眼睛像受傷的野獸，絕望地在我和林薇之間掃視。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他嘶吼著，淚水決堤，“是我創(chuàng)業(yè)失??！是我欠了一屁股債！
是我拖垮了我姐！也拖垮了這個家！”他猛地轉(zhuǎn)向我，撲通一聲！
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姐夫！”他仰著頭，淚水混著鼻涕流下，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罵我！你打我！怎么都行！”“求求你！
別怪我姐！別不要她！”“她心里苦??！她比誰都苦！”“要打要罵沖我來！求你了姐夫！
這個家不能散??！”他跪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身體因為激動和痛苦而劇烈顫抖。
卑微地祈求著。像一條瀕死的魚。林薇看著跪在地上的弟弟，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厲絕望的哭嚎，
掙扎著想撲過去。“小峰！你起來！你起來??！”小小的客廳里?？蘼?。喊聲。
絕望的哀求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渦。將我緊緊裹挾。
我看著跪在地上卑微哀求的林峰?？粗榭s在地崩潰痛哭的林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