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晶牢籠燈火通明的宴會廳像個巨大的水晶牢籠。無數(shù)張或好奇或虛偽的臉孔重疊晃動,
昂貴的香檳氣泡破碎的聲音不絕于耳??諝饫锲≈遒睦錃?,
混合著繁復(fù)的香水味和點心甜膩的氣息,卻讓我喉頭有些發(fā)緊,只想逃離。
巨大的水晶吊燈下,璀璨的光芒落在地上,我安靜地坐在距離主座稍遠(yuǎn)一些的雕花座椅上,
像一株被精心擺放后就被遺忘的盆栽。周圍衣香鬢影,人聲鼎沸,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硬木扶手冰涼的邊緣,
觸感清晰得如同此刻心里那份無法被熱鬧掩蓋的疏離。十八年。從偏僻的江南小鎮(zhèn),
歷經(jīng)那些顛沛流離、掙扎求存的日子,
突然被一紙報告帶回這堆金砌玉、觸目所及皆是潑天富貴的陌生之地。
著的油畫、餐桌上擺著的繁復(fù)鮮花、人們身上光鮮的華服——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鋒利感,
與我過往粗糙的皮囊格格不入。
耳邊母親周婉容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的語調(diào)還在:“……醫(yī)生說是在南邊那個小縣城找到的,
費了好大功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以后一切都會好的?!彼业氖郑?/p>
纖細(xì)的手指白皙而柔軟,帶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溫度,那份溫暖卻燙得我指尖微微一蜷?!皨?,
您快看看玥玥,”一道清亮嬌柔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帶著恰到好處的急切,
輕易就打斷了那份試圖拉近的生疏溫情。是江玥。穿著高級定制的水粉色禮服長裙,
裙擺層層疊疊如夢幻般的云霞,
襯得她頸間那顆色澤濃郁、剔透無比的鴿子蛋藍(lán)寶石愈發(fā)璀璨奪目。
她像一枚精致、被時光格外眷顧的珍珠,輕輕將一杯色彩繽紛的雞尾酒推到周婉容面前,
動作自然親昵,“您忙了一天都沒吃什么,我特意讓調(diào)酒師為您調(diào)的,低糖配方,
還放了您最喜歡的百香果?!彼⑽A身,
秀發(fā)上別著的鉆石發(fā)飾在燈光下劃出細(xì)微而耀眼的流光,那光芒幾乎要刺進(jìn)我的眼底。
她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我身上那件略顯過時、甚至是有些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連衣裙時,
唇角彎起的弧度,像一朵無害的甜花,
我卻從中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極其隱秘的審視和打量?!矮h玥就是心細(xì)。”果然,
父親江宏毅低沉的笑聲立刻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縱容。
他順手將面前一小碟精致的、點綴著金箔的點心推向了江玥的方向。
周婉容臉上掠過一絲微妙的尷尬,她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握著我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隨后對江玥露出一個略顯局促的笑容:“謝謝你啊玥玥?!焙芸斓?,她的注意力,
連同江宏毅和其他幾位賓客的談笑,便又完全落回到了江玥的身上。
我仿佛是被拋入深海的石頭,激起的漣漪消失,只有寒冷不斷滲入骨髓的無聲。
桌上那些精致到宛如藝術(shù)品的點心,琳瑯滿目,色彩紛呈,每一塊都價值不菲,
它們靜靜地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卻激不起我半分食欲?!巴硗恚苯K于,
在江玥被幾個同齡人圍著笑語了幾句之后,周婉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又轉(zhuǎn)過頭來。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努力堆起溫和,帶著一種面對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的安撫,“別拘束,
嘗嘗這個?米其林師傅的手藝?!彼钢粔K造型非常可愛的草莓慕斯,
“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要慢慢習(xí)慣。血緣關(guān)系是……是割不斷的?!彼脑捄軠嘏?,
帶著善意。可在這杯盤交錯、笑語喧嘩的場合里,落在我的耳中,
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冷的砂礫,細(xì)細(xì)密密地砸下來。我抬起眼,
目光沒有落在精致誘人的甜點上,而是平靜地望向她那雙依舊殘留著幾分尷尬、幾分愧疚,
更多的卻是長久習(xí)慣被江玥占據(jù)全部注意力的眼睛。她沒有錯,
她只是……早已習(xí)慣了那個被精心放置在中心位置、光芒四射的女兒。我這個“真”的,
反而成了闖入者,破壞了她們長久以來和諧的圖景。
心底某個地方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小塊,只剩下空洞的風(fēng)呼嘯而過。
我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喉嚨干澀發(fā)緊,最終只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吐出一個微不可聞的音節(jié):“嗯?!甭曇粞蜎]在周圍更響亮的談笑風(fēng)生里。家?
這里的光線太亮,太冷,照得人心頭發(fā)慌,
遠(yuǎn)不如小鎮(zhèn)上外婆那間冬天需要裹緊棉被取暖、但飄散著淡淡艾草味的舊屋來得真實安穩(wěn)。
2 玉鐲碎裂宴會的喧囂浪潮般漫卷了整個空間,又在某一個時刻悄然退去。
厚重的雕花木門隔絕了最后一聲寒暄。偌大的客廳里,璀璨的水晶燈依舊明亮,
燈光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冰冷堅硬的光澤。傭人們穿著整齊的制服,
正無聲而高效地穿梭忙碌著,收拾殘局,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繁華落盡后的冷清和沉悶,
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我的視線掃過客廳一側(cè)半開放的書房。
剛剛結(jié)束宴會的江宏毅正站在那里,姿態(tài)依舊是那個掌控著龐大商業(yè)帝國的掌舵人。
他手里捏著一小杯色澤漂亮的威士忌,冰塊撞擊杯壁,發(fā)出細(xì)碎的脆響。他似乎在打電話,
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果斷和對家人的溫和:“……嗯,讓玥玥好好選,預(yù)算沒有上限,
她喜歡最重要……對,要最好的設(shè)計師團(tuán)隊……嗯,就這樣辦?!苯h的聲音適時地響起,
帶著一種被嬌縱慣了的、慵懶又親昵的腔調(diào):“爸,下周那個慈善晚宴,
我想穿上次香奈兒高定的那件……”她剛淋浴出來,裹著蓬松的白色浴袍,赤足踩在地毯上,
發(fā)梢還滴著水,正走向客廳角落那個碩大的展示柜,那里面擺放著一些江家的收藏品。
江宏毅掛了電話,眼神溫和地轉(zhuǎn)向小女兒:“好,都依你?!蹦欠輰櫮缡俏阌怪靡傻?,
“別著涼了,穿鞋。”他的語氣像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稍有磕碰就心疼不已的瓷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驚惶的腳步聲猛地從旁邊通往傭人房的方向傳來,
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平靜。一個扎著低馬尾、看起來十分年輕稚嫩的女傭,臉色煞白如紙,
雙手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愧疚而劇烈顫抖著,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仿佛隨時要摔倒。
她幾乎是撲到了江宏毅和周婉容面前,聲音因為劇烈的顫抖和哭腔而變調(diào),
語無倫次:“先生!太太!我……我擦玻璃的時候……手滑……對不起,
對不起……”她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聲音微弱下去,“我……我拿不穩(wěn),
不小心……”她的雙手?jǐn)傞_在身前。手心里,赫然是幾塊大小不一的、青翠欲滴的碎玉!
那玉質(zhì)溫潤內(nèi)斂,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裂紋處能清晰地看到曾經(jīng)被金絲巧妙修復(fù)過的、非常古老精致的工藝痕跡。
其中一塊稍大的碎片上,還殘留著明顯的、象征江家某個支系的圖騰紋路!
那是江家傳承百年的信物!“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
尖銳的耳鳴瞬間吞噬了周遭所有的聲響。我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手腳冰涼一片,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要爆裂開!那只玉鐲!父親在我回來第三天,
曾難得地帶著一絲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儀式感),親口向我許諾,
要在我二十二歲生日時送給我的那只玉鐲!“那是……我母親那一脈留下的唯一念想,
意義非凡?!彼?dāng)時的聲音仿佛就在我耳邊響起,
“等正式在家族儀式上宣布你回歸時……再戴……你現(xiàn)在手腕細(xì),戴著反倒失了它的氣勢。
”那曾經(jīng)被視為血脈相連、終將屬于我的承諾的象征……怎么會?怎么會在這里?
以這種碎裂的、丑陋的方式?!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秒。下一秒,冰冷銳利的風(fēng),
猛地刮過死寂的空間。3 誣陷之局“啪!”一記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
江宏毅的怒火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那張平日里溫文儒雅、只有在商場上才顯出凌厲的面孔,此刻因盛怒而微微扭曲,
眼底迸射出懾人的寒光。小女傭被他這用盡全力的一掌扇得整個人趔趄著猛地?fù)涞乖诘靥荷希?/p>
甚至沒能發(fā)出一聲完整的痛呼。嬌嫩的臉頰迅速腫起,嘴角沁出刺目的鮮紅血絲。“廢物!
”江宏毅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字字見血,“那是你能碰的東西?!
把你全家賣了也賠不起一片碎片!滾!現(xiàn)在立刻給我收拾東西滾蛋!
”那股洶涌的、不加掩飾的暴怒和毀滅欲,
排山倒海般壓向那個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幾乎要暈厥的瘦弱身影。周婉容顯然也懵了,
臉色瞬間褪盡血色,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可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
最終只發(fā)出一聲微弱的抽氣聲。就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剎那——“姐姐!
”一聲帶著哭腔、驚惶失措的呼喚驟然刺破了凝固的緊張!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只見原本走向展示柜的江玥,
不知何時站到了那個擺放著許多珍玩、離女傭摔倒處不遠(yuǎn)的巨大展柜旁。她的姿態(tài)狼狽無比!
那件昂貴潔白的浴袍領(lǐng)口被她的動作扯得歪斜敞開,里面真絲睡裙的肩帶也滑落了一邊,
露出一截白皙的肩頭。她一只手正緊緊捂著額頭,
指縫間竟然能看見一絲不明顯的、正緩緩滲出的鮮紅!而她另一只手上,
竟然也死死地抓著一片邊緣鋒利的、沾著血痕的和田青玉碎塊!一片更大的玉鐲殘片,
正孤零零地躺在她穿著精致室內(nèi)拖鞋的腳旁不遠(yuǎn)處的地毯上。
她那張精致得像洋娃娃一樣的小臉煞白一片,嘴唇顫抖,
漂亮的杏眼里瞬間蓄滿了滾圓的淚水,如同受到巨大驚嚇的小鹿,
帶著一種極度委屈和無法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向我!仿佛我是擇人而噬的惡獸!
江宏毅和周婉容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被江玥額角那抹刺目的血紅攫住了!
他們眼神里的驚駭和心疼濃重得幾乎要溢出來!“玥玥!”周婉容失聲驚叫,
身體已經(jīng)下意識地沖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想查看女兒的傷口,語調(diào)是變了調(diào)的驚恐,“天哪!
怎么搞的?頭!頭怎么樣了?!”江宏毅更是兩步并作一步?jīng)_了上去,
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江玥,連聲厲喝:“叫陳醫(yī)生!快!立刻叫陳醫(yī)生來!
”他所有的注意力瞬間被這個流血的女兒完全占據(jù),
至于那價值連城、關(guān)乎家族顏面?zhèn)鞒械挠耔C為何會在江玥手里?為何會沾了她的血碎裂?
那倒地的女傭?甚至……我?全都成了模糊遙遠(yuǎn)的背景。
“……爸……媽……”江玥的聲音帶著強(qiáng)烈的后怕和委屈的哭音,斷斷續(xù)續(xù),
她像是終于找到了支撐,淚水撲簌簌地滾落,
摔碎了……我想撿起來……可晚晚她……”她的目光再次怯怯地、含著恐懼和指責(zé)地飄向我,
身體下意識地往周婉容懷里縮了縮,像尋求庇護(hù)的雛鳥,
玉鐲碎片了……推了我一把……我……我實在沒站穩(wěn)……”她的手輕輕松開捂著額頭的位置,
似乎想展示那點其實并不算深的擦傷,指縫里的血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時間,
在這一刻徹底靜止,又被硬生生扭曲、拉長。冰冷,是無數(shù)根淬著劇毒的鋼針,密密麻麻,
從每一個毛孔里狠狠扎進(jìn)來,穿透血肉,釘進(jìn)骨骼,直抵心臟深處。
空氣像是灌滿了凍結(jié)千年的寒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割裂肺腑的劇痛。我,站在原地。
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痙攣著,冰得像是浸在嚴(yán)冬的冰河里。腳下是奢華的、厚實的羊毛地毯,
踩上去卻如同虛浮在萬丈深淵的薄冰上,只要一動就會徹底碎裂墜落。
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旱男奶?,只能感覺到血液沖擊太陽穴時發(fā)出的巨大嗡鳴,
震得整個顱腔都在顫抖。太荒謬了。我看著他們——母親周婉容正顫抖著手,
用柔軟干凈的絲帕無比輕柔地擦拭著江玥額角那點淺淺的、甚至已經(jīng)不再滲血的紅痕,
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得仿佛擦拭價值連城的古董,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父親江宏毅,
那因玉鐲碎裂而扭曲暴怒的臉,此刻只剩下焦灼的心疼,
他甚至試圖伸出手想親自查看女兒的傷口,仿佛那點微不足道的擦痕隨時會致命。
他的側(cè)臉線條緊繃,眼神里全是滔天的心痛和后怕。而江玥,
像一只被暴風(fēng)雨打濕羽毛的、受驚過度的白蝶,軟軟地依偎在母親懷里。
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珠,蒼白的臉頰,微微顫抖的身體,恰到好處的沉默,
營造出一種強(qiáng)烈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她甚至不看我,
撿那玉的……那是晚晚的東西……我……我好像搶了她什么一樣……”淚水滑落得無聲無息,
卻洶涌得如開閘的洪水,砸在周婉容的手背上。
她的話語像一把精心打磨過的、帶倒刺的軟刀子,刀刀都落在“晚晚”兩個字上。
那雙被淚水浸透的眸子,
極其迅速地、在所有人都將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在她流下的每一滴眼淚時,
極其短暫地抬了一下,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蛛絲,精準(zhǔn)地粘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
沒有半點驚惶和脆弱。只有一絲極快掠過的、冰冷黏膩、飽含著輕蔑和勝利者傲慢的笑意,
一閃而逝,快到足以讓旁人忽略,卻足以讓我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凍得發(fā)麻。
真相像一片淬毒的刀刃,剜刮著感官。這個家,不需要我“看見”真相。
他們只需要安撫那個正在“流血”的、他們捧在心尖上的女孩。這方寸之間,
屬于江晚的、那點岌岌可危的位置,連同那點對血緣渺茫的期待,徹底崩塌,
碎裂的比那只玉鐲還要徹底,化為齏粉,連一絲塵埃都無法揚(yáng)起。4 冰冷審判“別胡說,
玥玥!快讓媽看看!”周婉容的聲音帶著哭腔,心疼得幾乎也要跟著女兒一起哭出來。
“以后誰也不許再提這只鐲子!”江宏毅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終于,
冰冷而凌厲地落回到我的身上,不再是剛才對江玥的心疼,
而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幾乎要燒穿我的怒意和失望。他的聲音不高,
卻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開,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冰冷重量,“江晚!你怎么回事?!
那是你姐姐!她好意幫你撿東西,你怎么不能控制一下情緒!一點小事就毛手毛腳,
毫無分寸!連最基本的謙讓和體諒都不會嗎?!你在外面這十八年,到底都學(xué)了些什么?!
”失望,冰冷,帶著毫不留情的審判,像沉重的冰雹砸落。周圍的空氣是凝固的堅冰,
江宏毅的質(zhì)問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根根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
又仿佛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冰冷手指掐住了我的喉嚨,窒息感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腳底綿軟的波斯地毯,此刻像深不見底的沼澤,冰冷刺骨,正貪婪地吞噬著我的腳踝。
我看到大哥江硯從二樓的書房快步下來,他穿著一絲不茍的襯衫西褲,
那張輪廓分明、向來只有生意場上才顯些波瀾的臉上帶著罕見的慍怒。
他先是瞥了一眼地上觸目驚心的碎玉和女傭尚未清理的一絲血跡,
又迅速看了一眼被母親小心翼翼護(hù)著、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江玥,最后,
他的目光如同鋒利的解剖刀,冷冷地、毫無溫度地釘在了我的身上。江家的大家長江硯,
此刻居高臨下站在離我?guī)撞介_外的樓梯拐角平臺。他那張被訓(xùn)練得永遠(yuǎn)波瀾不驚的臉上,
此刻清晰地覆蓋著一層被稱之為“慍怒”的情緒,
如同在價值百億的合同里看到了難以挽回的致命漏洞。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觸目的碎玉和女傭摔倒后濺落的微小血點,
視線最后定格在周婉容懷里、額角貼著紗布、眼睛紅得如同兔子的江玥身上,
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當(dāng)他終于看向我時,
那眼神再無半分剛才宴會時禮節(jié)性的溫和,只剩下赤裸裸的審視和冰冷的壓力?!鞍謰專?/p>
”江硯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習(xí)慣性的威壓感,字字清晰,如同仲裁,
“情緒失控到導(dǎo)致危險,已經(jīng)不是小事了。尤其在家里,對親人動手更不允許。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下最后的定性,“江晚剛回來,許多規(guī)矩和情緒管理都要重新學(xué)。
”他的目光銳利地切割著我的表情,“我看,家里的安保也需要加強(qiáng)一下,
避免再有什么‘意外’狀況發(fā)生。”這句話意有所指,
目光掃過仍跪坐在地毯上無聲啜泣的年輕女傭,又若有若無地落回我身上,
冰冷的宣告著某種界限。
一個“剛回來”、一個“親人動手”、一個“規(guī)矩情緒要學(xué)”——這寥寥數(shù)語,
清晰無比地畫地為牢,將這個被血緣強(qiáng)行帶回的女孩隔離開來,
定性為需要“防范”和“管教”的危險對象?!芭?!”一聲巨大的悶響在寂靜的客廳里炸開,
所有人都驚得微微一顫。是二哥江爍!他猛地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
動作幅度之大帶翻了旁邊一個沉重的實木小邊幾。昂貴的骨瓷茶杯摔落在地毯上,沒有碎裂,
發(fā)出沉悶鈍響。他幾步就沖到了我面前,帶著一股少年人不管不顧的蠻橫火氣,
眼神更是如燒紅的烙鐵,幾乎要燙穿我的臉?!敖恚∧愕降资裁匆馑??!
”他的怒吼絲毫不亞于剛才父親的暴怒,帶著全然的被冒犯的狂怒,“你不喜歡這個家,
看我們不順眼是嗎?!剛回來就搞這么多事!
先是偷聽我們說話(我明明只是路過書房他正高聲抱怨‘親妹妹又土又悶’),
現(xiàn)在又發(fā)瘋推玥玥?摔碎祖?zhèn)鞯臇|西不說,還想害她破相?那可是女孩子的臉!
你怎么這么惡毒!在那種窮地方待久了,心也變得又窮又壞是吧?
玥玥從小到大連根頭發(fā)都沒人敢碰!”惡毒。又窮又壞。這些詞像淬了毒的尖釘,
被他用盡力氣擲過來,狠狠釘進(jìn)我的鼓膜,帶著嗡嗡的回響。他年輕氣盛,被保護(hù)得太好,
憤怒全然不加掩飾,每一句話都裹挾著對江玥的極度維護(hù)和對我的厭惡與排斥。
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fā)出有些刺目的白光,落在他因為激烈情緒而漲紅的臉龐上,
也落在我身上單薄的、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lán)裙子上。
冰冷的光線將他的憤怒和我的沉默切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指著我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噴濺出的唾沫星子幾乎能感到熱意。
空氣里靜得能聽到彼此壓抑的呼吸,能聽到心跳被無形重錘敲擊的鈍痛。我站在那里,
喉嚨里像是被滾燙的熔巖堵住,灼燒著每一寸能發(fā)聲的肌理。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橫沖直撞,
沖到指尖,冰冷麻木;沖進(jìn)大腦,只剩下震耳欲聾的轟鳴和令人作嘔的眩暈感。
我看到江宏毅冰冷失望的眼神依舊如芒在背,
周婉容所有的注意力仍然黏在江玥額角那點微不足道的紗布上,
江硯居高臨下維持著秩序?qū)徟姓叩耐?yán),
江爍怒火沖天地為他的“親妹妹”討伐我這個“闖入者”。辯解?
徒勞得像對著呼嘯的北風(fēng)說話。指責(zé)?誰又會聽呢?原來血緣關(guān)系,
在朝夕相處十八年的親情和習(xí)慣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張被水浸透的薄紙,甚至不需要用力,
就已經(jīng)潰爛、化開、消失無蹤。他們選擇了視而不見,
選擇了那個光芒萬丈、會流血、會喊疼、會哭訴的“真品”。
我這個“意外歸來的瑕疵復(fù)制品”,無論體內(nèi)流著誰的血,在江玥那一滴血面前,
都徹底地輸了。這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誣陷,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局。唯一的觀眾只有我自己。
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獨角戲,所有的吶喊都被淹沒在名為“偏愛”的厚重帷幕之后。
心臟的位置像是被硬生生掏空,灌滿了冬夜里深井中帶著冰碴的水。冷。蝕骨的冷。
那冰冷的空洞感持續(xù)地擴(kuò)散著,直至浸透四肢百骸。我慢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目光逐一掃過眼前的面孔。父親眼底未消的余怒和對江玥的心疼。
母親緊皺的眉頭和全然放在另一個女兒身上的手。江硯公事公辦、劃分界限的冰冷。
江爍不加掩飾的厭惡與鄙夷。還有江玥……被我視線捕捉到的那一瞬間,
她漂亮的眼睛猛地一睜,像是被驚擾的小鳥,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恐,飛快地低下頭,
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在白皙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濃密的陰影,
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縮了一下,整個人瞬間又呈現(xiàn)出一種驚弓之鳥般的脆弱狀態(tài),
仿佛僅僅是看我一眼,就能再次令她受到驚嚇。周婉容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
立刻更緊地?fù)碜∷骸矮h玥不怕,媽媽在呢?!闭Z氣是驚弓之鳥般的護(hù)雛。“行。
”我輕輕地開口。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在這劍拔弩張的死寂里,如同冰錐砸落,
“行。”這一個字,耗盡了剛剛積聚起的所有氣力。我什么也沒再說,
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一個被抽掉了所有生機(jī)和表情的木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朝著樓梯的方向走去。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本該是無聲的,
我卻感到每一步都發(fā)出沉悶到令人心慌的腳步聲,
每一步都在遠(yuǎn)離這個燈光璀璨卻寒冷刺骨的地方。身后,沒有人再發(fā)出聲音。
只有江爍仿佛余怒未消,重重地、泄憤似地又踢了一腳旁邊的垃圾桶,
金屬桶身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噪音,似乎在為這場鬧劇收尾。
沉重的橡木房門在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咔噠”輕響,像最后一片砝碼落下,
徹底斷絕了外界的一切。5 逃離牢籠豪華套間內(nèi)一片死寂。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低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