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的喧囂仿佛還在耳邊，沈崇文額角的細汗尚未干透。太子趙承煜的突然駕臨，讓整個尚書府都繃緊
了弦。此刻，后花園的聽雨軒內(nèi)，氣氛卻與方才的緊繃截然不同。
軒外幾株玉蘭頂著殘雪傲然綻放，清冷的幽香被微風送入軒中。太子趙承煜一身玄色暗金紋常服，隨意
地坐在主位，姿態(tài)放松，正與坐在下首的沈景珩說著話，唇角帶著一絲難得的、近乎于朋友間的閑適笑
意。
“景珩，你這府里的玉蘭，倒比宮里暖房養(yǎng)出來的更有幾分野趣風骨?！壁w承煜端起青玉茶盞，目光掃
過窗外虬枝上的白雪與白花。
沈景珩一身月白錦袍，襯得人如玉樹。他面上帶著得體的淺笑，眼底卻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耳
房里那個高燒未退、右手裹著厚厚紗布的身影始終占據(jù)著他心緒的一角。聞言，他溫聲道：“殿下謬贊
。不過是占了地利，沾了些山野氣息罷了。若論珍品，宮中瓊林苑的才是冠絕天下?！?他語氣自然，帶
著對好友的熟稔，少了些臣子的拘謹。
沈崇文陪坐在另一側(cè)，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不時附和兩句。柳姨娘則殷勤地在旁侍奉，親自為太子和
沈尚書續(xù)茶，眼波流轉(zhuǎn)間，瞥向軒外侍立的下人隊伍末尾，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毒。
沈青禾就站在那里。她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薄襖，臉色蒼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右手被布帶仔細包裹著
，吊在胸前，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動著傷口，帶來一陣陣鈍痛。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又被她強行忍
住。柳姨娘特意點名讓她來伺候茶水，用意再明顯不過——就是要她在這位尊貴無比的太子面前，因傷
痛和虛弱而出丑，最好再惹出點亂子！
她低垂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左手緊緊抓著托盤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托盤上放著幾碟精
致的茶點，對她此刻而言卻重逾千斤。她只盼著這場煎熬快點結(jié)束。
“景珩，”趙承煜放下茶盞，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帶著考校的意味，“此情此景，你我聯(lián)句一
二，如何？就以這‘雪壓玉蘭’起興?！?/p>
沈景珩心知這是太子興致所至，也是親近之意，收斂心神，拱手道：“殿下雅興，景珩奉陪。殿下請。
”
趙承煜略一沉吟，目光落在窗外覆雪最厚的一枝上：“瓊枝素裹欺霜色?！?起句清雅，點出玉蘭之白與
雪之寒。
沈景珩接口，目光同樣落在那枝干上，語帶贊許：“冰魄凝香破曉寒?！?此句承接上意，更添玉蘭的冷
香與破寒的堅韌。
趙承煜眼中掠過一絲贊賞：“好一個‘破曉寒’！孤接：孤標豈懼東風妒?！?此句更顯玉蘭的孤高與無
畏。
沈景珩幾乎不假思索，流暢續(xù)道：“勁節(jié)偏迎旭日暄?！?以“勁節(jié)”對“孤標”，“旭日暄”對“東風
妒”，工整且意境相生，暗喻堅韌終將迎來溫暖。
兩人你來我往，短短幾個回合，便將雪中玉蘭的風骨描繪得淋漓盡致。沈崇文捻須微笑，面露得色。柳
姨娘也故作姿態(tài)地輕聲贊嘆。
趙承煜興致愈濃，指著窗外一株形態(tài)尤為遒勁、覆雪極厚的老玉蘭，道：“景珩以此枝為題，再出一句
?！?/p>
沈景珩凝視那飽經(jīng)風霜卻依舊挺拔的枝干，心有所感，緩緩吟道：“嶙峋老干擎冰雪?！?此句意境陡升
，一個“擎”字，力透紙背，盡顯其承受重壓卻傲然不屈的姿態(tài)。
此句一出，趙承煜臉上的閑適笑意淡了些許，眼中閃過一絲沉吟。這句確實抓住了精髓，氣勢沉雄，一
時竟難以想到能與之匹敵、又不落俗套的下句。他微微蹙眉，指尖在桌面輕輕敲擊著，陷入短暫的思索
。
亭內(nèi)氣氛有了片刻微妙的凝滯。沈崇文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柳姨娘的心也提了起來，眼角的余光更是不
善地掃向那個低著頭的瘦弱身影。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間隙，一個極輕、極細，帶著一絲病弱沙啞，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
面的石子，從軒外侍立的下人隊伍末尾，輕輕地、仿佛只是無意識的低喃，飄了出來：
“寂寞幽芳蘊玉魂?！?/p>
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
“嶙峋老干擎冰雪，”那聲音又極輕地重復了一遍上句，然后接道：“寂寞幽芳蘊玉魂?！?/p>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齊刷刷地射向聲音的來源——那個捧著沉
重托盤、低著頭、右手纏著厚厚布帶、身影單薄得仿佛隨時會倒下的丫鬟，沈青禾！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無意識的思緒里，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在聽到那氣勢沉雄的上句時
，眼前仿佛看到了那虬勁枝干下，悄然綻放的玉蘭花朵，那份在冰雪重壓下依舊默默積蓄、悄然釋放的
純凈與芬芳。那句詩便自然而然地滑出了唇齒。
趙承煜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瞬間鎖定了沈青禾！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和，而是充滿了極致的探究
、強烈的驚異和一種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灼熱光芒！上句“嶙峋老干擎冰雪”是外顯的剛勁、是力量的對
抗，下句“寂寞幽芳蘊玉魂”則是內(nèi)斂的柔韌、是精神的升華！一外一內(nèi)，一剛一柔，“蘊玉魂”三字
更是點睛之筆，將玉蘭的內(nèi)在氣韻提升到了“玉魄冰魂”的高度！這豈是一個粗使丫鬟能有的見識與才
情？這“寂寞”二字，又是否暗合了她自身的處境？
沈景珩也震驚地看向青禾，眼中情緒翻涌，有愕然，有擔憂，更有一種被意外擊中的復雜。他沒想到，
她竟有如此靈性！
柳姨娘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她安排沈青禾來，是想看她因傷出丑！不是讓她來出這種風頭
的！這個賤婢！她怎么敢！巨大的嫉恨和恐慌瞬間攫住了柳姨娘。
“你！”柳姨娘最先失態(tài)地尖叫出聲，聲音尖利得破了音，涂著蔻丹的手指直直指向沈青禾，“下作東
西！誰給你的狗膽！竟敢在太子殿下和大公子面前胡言亂語！還不……”
“閉嘴！” 趙承煜低沉而極具威壓的聲音響起，瞬間壓下了柳姨娘的尖叫。他甚至沒有看柳姨娘一眼，
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在沈青禾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青禾被柳姨娘的尖叫和太子的呵斥徹底驚醒！她猛地抬頭，撞上太子那深不可測、仿佛能洞穿一切的
目光，瞬間嚇得魂飛魄散！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猛地一顫！
“殿…殿下…奴婢…奴婢萬死！奴婢…奴婢失心瘋了！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她語無倫次，慌亂地
想跪下請罪，卻因左手捧著沉重的托盤，右手又無法用力，身體一個劇烈的趔趄！
“嘩啦——！”
托盤上那幾碟精致的茶點，連同托盤本身，全部脫手飛出，砸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瓷碟碎裂，點心
滾落，茶水四濺！
“??！”離得近的侍女被濺起的碎片和熱茶燙到，發(fā)出驚呼。
場面頓時一片狼藉，混亂不堪！
沈青禾更是嚇得魂不附體，直接癱軟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身體抖得如同篩糠，連嗚咽都
發(fā)不出來了，只剩下絕望的窒息感。
柳姨娘看著這混亂的一幕，心中先是一喜（終于出大丑了?。?，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在太子面前
闖下如此大禍！）。
然而，太子趙承煜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怒意。他甚至看都沒看那一地狼藉的瓷片和點心，目光依舊穿透
混亂，牢牢鎖定在那個匍匐在地、瑟瑟發(fā)抖、額角紅腫（可能是新磕的，也可能是舊傷未愈）、右手纏
著的布帶上因剛才的劇烈動作而洇出刺目鮮紅的單薄身影上。
他看到了她剛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足以驚艷四座的靈光與才情。
他也看到了她此刻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卑微。
他更看到了她那只明顯帶著重傷、此刻鮮血染紅了布帶的右手——這絕非普通勞作能造成的傷！
一個識文斷字、才情驚人的丫鬟？
一個在如此卑微處境下依舊能吟出“寂寞幽芳蘊玉魂”這樣清絕之語的丫鬟？
一個帶著明顯是虐待痕跡的重傷、在尚書府花園里瑟瑟發(fā)抖的丫鬟？
趙承煜深邃的眼眸中，興趣和某種決定的光芒亮得驚人。他無視了身邊沈尚書惶恐的告罪聲（“臣管教
無方，驚擾殿下，罪該萬死！”），無視了柳姨娘煞白如鬼的臉色，也無視了沈景珩驟然變得極度緊張
、甚至想上前一步的動作。
他緩緩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一切的意味，精準地指向那個跪伏在冰冷狼藉
之中、如同即將被碾碎的微塵般的身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死寂的聽雨軒內(nèi)外：
“沈愛卿?！?/p>
“這個丫頭，” 他頓了頓，目光在沈青禾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確認什么，“孤瞧著，倒有幾分靈性
?！?/p>
“孤書房里，正缺個手腳利落、識得幾個字的丫頭整理筆墨?！?/p>
“就她吧?！?/p>
“即刻，隨孤回東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