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個帶著幾分油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蘇州知府楊文軒,挺著個肥碩的肚子,帶著大隊衙役和官兵,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他先是驚懼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和血跡,隨即堆起一臉虛偽的笑容,對我拱了拱手,「方才欽差大人已命本官接手此案,調(diào)查尊夫……呃,韓逆通敵賣國、殘害人命等重罪!這案情,本官還有許多不明之處,可否請夫人移步知府衙門一趟?容本官……細細詢問?」
他嘴上說著「詢問」,卻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和**。
一股冰冷的厭惡瞬間席卷全身!
這些所謂的朝廷命官,不過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餓狗!
而我沈薇薇,只要這張臉一日未衰,就永遠是他們眼中爭搶的那塊肥肉!
韓清河的尸骨未寒,這條之前連正眼都不敢看我的癩皮狗,就迫不及待地想來叼食了!
殺意,在心底滋生蔓延。
我恨不得像捅死韓清河一樣,將匕首狠狠扎進這個矮胖子那令人作嘔的肥膩脖頸!
然而,臉上卻綻開一個比春花更嬌艷、比蜜糖更甜膩的笑容,眼波流轉(zhuǎn)間,媚態(tài)橫生:「好啊,楊大人。」
我聲音又軟又糯,「那么請大人稍候片刻,待賤妾去向侯爺稟告一聲,便隨大人回府衙?!?/p>
楊文軒忙不迭地擺手:「呃……不必了不必了!本官出來時,欽差大人已吩咐侍衛(wèi),說他受了驚嚇需要靜養(yǎng),不再見客了。」
「哦?」
我挑了挑眉,笑容更深,「侯爺不見別人,怎么會不見……呀!」
我忽然抬手,用袖子掩住嘴,發(fā)出一聲嬌呼,帶著一絲只有楊文軒能看懂的曖昧。
楊文軒的胖臉瞬間變了顏色,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呃……這個……既然侯爺與夫人還有話說……那……那本官就先回府衙了!若是案情有何不明之處,本官……本官改日再過府請教!告辭!告辭!」
他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看著他那狼狽逃竄的背影,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冷卻,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嘲諷。
官?這就是官?
都說青樓女子下賤,可這些道貌岸然、蠅營狗茍的所謂大人,骨子里的賤,豈不更勝百倍?
僅僅是因為懷疑我攀附上了更大的靠山,他就能立刻變得比我這個「卑賤」的妓女更卑躬屈膝!
憑什么?
憑什么我沈薇薇生來就要被人踩在腳下?
被人送來送去?被人視作玩物?!
我比那些蠢男人差在哪里?
論心計,論手段,論這身皮囊,這江南地界,有幾個人及得上我?
我是回眸一笑傾了半座江南的沈薇薇!
楊文軒之流,從前連舔我鞋底的資格都沒有!
我從未失敗過!從來沒有!
……除了在沈默面前。
不!那不算失??!那只是因為他身體有??!否則……否則憑我的手段,他怎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一個不愿深想的念頭,卻如同跗骨之蛆,猛地鉆進腦?!蚰f的話,真的可信嗎?
他明面上安撫韓清河,暗地里卻抓了他親弟弟李貴;他對我說的那番「隱疾」的剖白,那痛苦絕望的眼神……會不會也只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
這個念頭讓我心底發(fā)寒。
不行!我不能就這么認輸!更不能讓沈默看輕了我!
美色既然無法讓他神魂顛倒,那就讓他看看我的真本事!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fā),臉上重新掛起溫婉得體的笑容,朝著沈默暫居的西院走去。
西院的廂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金瘡藥氣味。
沈默坐在窗邊的圈椅上,脫了衣袖,露出一段結(jié)實的小臂。
上面一道寸許長的傷口,皮肉外翻,雖然不算深,但看著也頗為猙獰。
侍女文欣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為他清洗傷口、上藥包扎。
她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偶爾抬眼看向沈默時,那眼神里流露出的關(guān)切和心疼,絕非一個普通侍女該有。
沈默方才不顧自身安危撲救她的舉動,更印證了我的猜測。
「大人身子安好嗎?方才真是兇險萬分,賤妾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p>
我款步上前,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
沈默抬眼看向我,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場生死刺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皮肉之傷,并無大礙,勞夫人費心了?!?/p>
他語氣疏離。
他習慣性地想抬手示意我坐,卻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人!讓你不要亂動!」
文欣立刻出聲,帶著一絲埋怨,但那語氣里的親昵和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她手上動作更加輕柔,小心翼翼地重新固定好紗布。
看著他們之間那種自然而然的親密,我心中那點關(guān)于「隱疾」的疑慮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愚弄的冰冷憤怒!
果然!
那日他那番痛徹心扉的剖白,根本就是一場戲!
好一個沈默!好一個寧遠侯!年紀比我還小著五六歲,心機城府竟深沉如斯!
原以為他不過是倚仗圣眷恩寵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如今看來,此人的隱忍、定力、手段,皆非常人可比!
是我小覷了他!
「不知夫人此刻來見本侯,所為何事?」
沈默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帶著一絲探究。
我迅速收斂心神,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和盤托出:「賤妾此來,一是將韓清河所犯之事的詳情,以及他藏匿錢財、罪證的地方,稟告大人?!?/p>
我將幾個秘密地點詳細說出。
沈默聽完,臉上并無太多波瀾,只是淡淡道:「嗯,此事不急。待知府衙門清理韓府時,自會發(fā)現(xiàn)。夫人有心了。」
「大人說的是。」
我微微頷首,話鋒一轉(zhuǎn),「賤妾此來,更想為大人獻上一策,解大人眼前之困局,或能助大人江南之行……功德圓滿?!?/p>
沈默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顯然被勾起了興趣:「哦?夫人請講?!?/p>
我手指蘸了點冷茶,在光潔的桌面上畫了幾個圈:「江南三大鎮(zhèn)守太監(jiān),如今袁霄已除,韓清河伏誅,僅存其一。大人雷霆手段,固然震懾宵小,但也必定令江南乃至天下各地的鎮(zhèn)守稅監(jiān)人心惶惶,如驚弓之鳥。」
我抬眼,直視沈默深邃的眼眸:「稅監(jiān)一職,看似位卑,實則干系重大,手握一地稅賦命脈。若因人心浮動,導致稅賦征收不暢,甚至激起民變……大人,此非危言聳聽。江南稅賦,占盡天下之六七!江南不穩(wěn),則天下震動!屆時,朝廷必亂,那些本就對大人不滿的政敵,豈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群起而攻之,大人縱有圣眷在身,怕也……雙拳難敵四手。」
我清晰地看到沈默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這正是他眼下最大的隱憂!
江南之行,他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根基未穩(wěn),如同一柄懸在鋼絲上的利劍。
「大人欲平定江南,穩(wěn)定稅賦,收攏人心,關(guān)鍵在于……」我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點,「人選!」
「新提拔的鎮(zhèn)守稅監(jiān),必須滿足三個條件:其一,有能力迅速接管江南繁雜稅務,確保今年稅賦足額征收,不誤朝廷大事;其二,要對大人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其三,此人上任,本身就要起到安撫天下稅監(jiān)人心的作用,讓他們看到歸順大人、勤勉辦事,非但無禍,反而有福!更要彰顯大人懲奸立威、賞罰分明的決心!」
沈默的眼中精光閃動,身體不自覺地又向前傾了傾:「夫人所言極是!此三點,正是本侯心頭之患!夫人莫非已有良策?」
我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良策不敢當,不過是就地取材,因勢利導罷了?!?/p>
「就地取材?」沈默追問。
「正是!」我手指在桌面上劃過,「大人何不從江南各府、各縣的下一級稅監(jiān)中選拔人才?比如那些掌管地方關(guān)稅、糧稅的小吏。將他們破格提拔,直接擢升為蘇、杭等要害之地的鎮(zhèn)守司主官!」
沈默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我繼續(xù)剖析:「這些人,久居江南,對本地稅賦民情、官吏脈絡了如指掌!只要上任,無需磨合,立刻就能接手,絕不會影響今年的稅賦征收!此其一?!?/p>
「其二,他們多年來在底層掙扎,晉升無望。如今大人您一紙調(diào)令,將他們從泥沼中拔擢至云端,一步登天,手握重權(quán)!此等再造之恩,如同再生父母!他們不對大人您感恩戴德、忠心耿耿,還能對誰?」
「其三,」我加重了語氣,「袁霄、韓清河這等位高權(quán)重、桀驁不馴的稅監(jiān)下場如何?血淋淋的例子就擺在眼前!而他們,原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吏,卻因效忠大人而一步登天!這一升一降,一賞一罰,對比何其鮮明?天下稅監(jiān)看在眼里,是繼續(xù)效忠那些遠在天邊、自身難保的舊主?還是緊緊抓住大人您這棵參天大樹?人心向背,不言自明!」
「最后,」我唇角勾起,「這些被提拔者留下的空缺,看似不起眼,實則是絕佳的肥肉!朝中那些眼巴巴想巴結(jié)大人、向大人表忠心的官員,怕是早已排起了長隊!大人只需稍稍放出風聲,這些空缺不僅能迅速填滿,更能為大人換來無數(shù)人情和助力!一石數(shù)鳥,豈不美哉?」
沈默靜靜地聽著,臉上的凝重漸漸被一種豁然開朗的光芒取代。
他越聽眼睛越亮,手指無意識地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擊,顯然在飛快地盤算著此計的可行性和巨大利益。
「妙!妙極!」
當我說完最后一個字,沈默忍不住拊掌贊嘆,臉上露出了自江南之行以來最真切的笑容,「夫人此計,高屋建瓴,洞若觀火!于細微處見真章!沈某……佩服!」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和……一種發(fā)現(xiàn)璞玉般的驚喜。
我心中一定,臉上笑容愈發(fā)溫婉謙遜:「大人謬贊了。賤妾不過是在江南日久,又常聽韓清河談及一些稅賦之事,有些淺見薄識,斗膽獻丑罷了。能對大人有所助益,是賤妾的福分?!?/p>
接下來的談話變得異常投機。
沈默興致極高,不斷就細節(jié)詢問我的看法。
我本就心思玲瓏,口齒伶俐,此刻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曲意迎合,將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剖析得鞭辟入里。
沈默聽得頻頻點頭,眼中激賞之色愈濃。
最后,沈默竟不顧手臂有傷,親自起身將我送至門外。
臨別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復雜,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夫人之才,埋沒于深宅,實在可惜。」
我屈膝行禮,低眉順眼:「能得大人一句贊許,薇薇此生無憾?!?/p>
心中卻是一片冰冷。
才?他欣賞的,不過是我這把能為他所用的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