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剛敲過,西跨院的庫房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那哭聲尖細刺耳,斷斷續(xù)續(xù),仿佛被人掐住喉嚨的嬰兒在絕望哀鳴。潮濕的秋夜里,寒氣從青石板縫隙中滲出,伴隨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一點點飄向門房。阿福猛地從破舊的木椅上彈起,全身一僵,后脖頸的汗毛立起,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寒氣刺穿。這個院子里,除了他和忠伯外,竟再無一人,連那只帶著崽的母貓都不見蹤影。那哭聲,究竟是誰?為何在這深夜里,無聲無息的院子里會突然傳出如此悲慘的哀嚎?阿福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東西緊緊攥住,難以呼吸。
他握著暖爐的手不停顫抖,掌心被爐壁烙出一道道焦痕,卻無法驅(qū)散從腳底升騰而上的寒意。青石板上的青苔油光滑膩如涂了脂,阿福扶著墻根,小心翼翼挪到庫房門口。指尖觸碰到一片濕冷的碎片,冰涼刺骨,墻皮剝落得像被歲月撕扯的舊紙,灰塵簌簌落下,仿佛剛有人貼著墻站過,留下了無聲的痕跡。窗欞上的裂紋中夾著半片指甲,血紅得令人心頭一緊,那指甲似乎還帶著未干的血跡,令人疑竇叢生,不知那是誰的。
庫房那對包漿暗啞的銅環(huán)上,綠銹厚重如一層堅硬的殼,摸上去還能刮出三分皮,仿佛隱藏著歲月的秘密。阿福正要推開那扇虛掩的梨木門,突然,一陣撕裂般的哭聲驟然升起,尖銳而凄厲,夾雜著濃烈的怨毒,仿佛怨魂在門后掙扎著要沖出來,帶著惱人的糾纏,直逼他的神經(jīng)。那哭聲似乎穿透了墻壁,直擊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再也無法移開目光。這一刻,空氣變得凝重而壓抑,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未解的秘密正等待著被揭開……
“忠伯!忠伯!”阿福的聲音劈了叉,腿肚子轉(zhuǎn)筋,褲襠里一陣發(fā)潮——他竟嚇得尿了半截。
耳房的門“吱呀”開了道縫,忠伯披著件打補丁的棉襖,手里那串油光锃亮的佛珠被捻得咔咔響。他往庫房方向瞥了眼,眉峰壓得能滴出水:“三更半夜的,嚎什么喪?”
“是真的!”阿福指著那扇門,冷汗順著額角淌進衣領,冰涼刺骨,“您聽!還在哭!”
風突然停了。
那陣啼哭沒了風聲遮掩,反倒更清晰了些,就在庫房深處,幽幽地懸著。忠伯的喉結(jié)滾了滾,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抄起門后那根頂門杠——杠頭的包漿磨得發(fā)亮,是前年李廚子撞破偷東西的仆役時,打斷三根肋骨磨出來的。
“吱呀——”
頂門杠推開木門的剎那,一股霉味混著檀香撲面而來。阿福忙摸出火折子,“嚓”的一聲,橘紅的火苗竄起來,照亮了庫房角落里堆著的青瓷罐。罐口蒙著的紅布爛了個洞,露出里面半截玉如意,瑩白的光在陰影里閃著,倒像是截斷指。
火光搖搖晃晃往上抬,最終落在高案上那尊傀儡身上。
“百子鬧春”的檀木傀儡,高約三尺,紅漆掉得斑駁,露出底下的木頭紋路,像極了老人手背的青筋。最上頭那個抓金元寶的童子,嘴角咧到耳根,黑琉璃眼珠在火光里轉(zhuǎn)了半圈,正正盯住門口。旁邊爬著的女童,手里攥著的絲線不知何時纏上了自己的脖頸,雕出來的小臉竟像是憋得通紅。還有個舉著撥浪鼓的男童,鼓面的裂紋里嵌著點新鮮的木屑,像是剛被人敲過。
“哇——”
哭聲陡然拔高,尖得能刺破耳膜。
阿福手里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濺起來,燎到他的褲腳。他想喊,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瞎叫喚什么!”忠伯的聲音發(fā)緊,頂門杠在手里抖得厲害,“哪有什么哭聲?是風刮過傀儡腔子!”
可那哭聲明明就在眼前,從傀儡那張刻出來的嘴里淌出來,帶著股說不出的怨毒。阿福盯著傀儡底座,那里的紅漆裂了道縫,一根細如發(fā)絲的銀線從縫里鉆出來,被風吹得輕輕晃,線頭沾著的朱砂粉簌簌往下掉,在青磚上洇出一個個小紅點,像剛滴下的血。
“它動了……”阿福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那抓元寶的手,剛才……剛才攥緊了!指縫里還夾著點什么!”
忠伯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他猛地舉起頂門杠,卻在離傀儡三步遠的地方頓住。庫房梁上的蜘蛛網(wǎng)完好無損,連只飛蟲都沒沾,可地磚上有串淺腳印,從門口直抵高案,又消失在案下——那腳印太小,絕不是成年男子的尺寸,倒像是三四歲孩童的,腳趾處的泥印里還摻著點胭脂屑。
“七年前從蘇家舊宅收來的玩意兒,”忠伯突然開口,聲音干得像砂紙擦木頭,“當時賣家就說,是個機關壞了的擺設?!彼f著往傀儡后頸摸去,指腹觸到一塊松動的木片,底下刻著個模糊的“蘇”字,“許是受潮了,木頭熱脹冷縮……”
話沒說完,哭聲戛然而止。
整個庫房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忠伯的手指僵在傀儡后頸,那處的木紋里嵌著點新鮮的木屑,像是剛被人動過。更詭異的是,傀儡腳邊的青磚上,不知何時多了片干枯的蘭花花瓣——老夫人活著時,最愛的就是西跨院的蘭花,三年前她走后,那叢蘭花就再沒開過,根都爛成了泥。
“老爺醒了?!痹洪T口傳來小廝的聲音,帶著股被驚醒的迷糊,“問西跨院怎么回事,聽著像有娃娃哭。”
忠伯猛地縮回手,佛珠上的汗?jié)n沾了灰,在“佛”字紋上暈開個黑圈。他踹了阿福一腳:“還愣著干什么?撿起火折子!想讓老爺看見你這副慫樣?”
阿福手忙腳亂地摸火折子,指尖觸到青磚上的潮氣,混著剛才燎褲腳的焦糊味,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脂粉香——那是老夫人當年最愛的“醉春樓”胭脂味,甜得發(fā)膩,卻在這庫房里透著股腥氣。他抬頭時,正看見傀儡的琉璃眼珠在月光下亮了亮,像兩滴凍住的墨,里頭映著他自己慘白的臉,還有個模糊的影子,梳著老夫人常梳的圓髻,就貼在他身后。
“是老鼠,”忠伯的聲音壓得極低,往庫房深處瞥了眼,那里堆著的舊木箱上,蒙著的黑布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銅環(huán),環(huán)上的綠銹沾著幾根灰白的頭發(fā)——老夫人去世時,發(fā)髻上就插著這樣的銅簪,簪頭還刻著半朵蘭花,“打翻了供桌上的香爐,驚了您的覺。”
兩人剛退出庫房,阿福突然抓住忠伯的袖子,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伯,前夜……前夜我見庫房的博古架挪了位,青瓷瓶都轉(zhuǎn)了向,瓶口全對著墻根……像是在朝拜什么……還有那留聲傀儡,夜里總自己哼曲子,調(diào)子和老夫人教的一樣……”
忠伯的手猛地攥緊頂門杠,指節(jié)泛白:“再多嘴,就把你打發(fā)去守亂葬崗!那里的冤魂多,正缺個伴!”
可他轉(zhuǎn)身時,腳步卻快了半分,佛珠捻得更急,有顆珠子脫了線,滾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死寂的夜里,竟像是誰在數(shù)著什么。阿福盯著那顆滾遠的珠子,看見它停在一叢枯草邊,草葉上沾著點紅漆,和傀儡童子嘴角的漆色一般無二。
中院的燈籠晃了晃,顧承宗立在廊下,藏青色錦袍的領口歪著,露出頸間的皺皮。他眼下的青黑比墨還濃,看見兩人過來,劈頭就問:“西跨院什么動靜?”
“回老爺,是老鼠鬧騰?!敝也砘卦挘暰€落在顧承宗腳邊,那里的青磚縫里嵌著片枯葉,葉尖沾著點紅漆,和庫房傀儡身上的漆色一般無二。
顧承宗的眉峰擰成個疙瘩,往西跨院瞥了眼。風卷著哭聲的余韻飄過來,他的手指突然攥緊了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玉,此刻卻冰得像塊鐵。玉佩上的紅繩磨得快斷了,露出里面的青白玉,上面雕著的纏枝蓮,有朵花瓣的針腳歪了,和老夫人繡壞的那方帕子一模一樣。
“那尊百子傀儡,”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還在庫房?”
“是?!敝也念^埋得更低,“當時賣家.說機關壞了,當個擺件鎮(zhèn)宅?!?/p>
“鎮(zhèn)宅?”顧承宗冷笑一聲,喉結(jié)滾了滾,“我看是招邪?!?/p>
他抬腳往西跨院走,棉鞋踩在青苔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阿福跟在后面,看見老爺?shù)呐劢菕哌^廊下的石柱,柱礎上的青苔被蹭掉一塊,露出底下的刻痕——那是去年庫房的青花瓷瓶自己挪位后,老爺親手刻下的記號,如今那記號旁邊,又多了道新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東西劃出來的,形狀竟和傀儡眼珠的輪廓有幾分像,黑沉沉的,像在盯著人。
庫房的門還虛掩著,月光從縫里擠進去,在地上投出道慘白的光帶,正正落在傀儡高案前。顧承宗推開門,一股更濃的霉味涌出來,混著點檀香,還有股淡淡的杏仁味——那是宮里娘娘用的胭脂里常摻的味道,老夫人在世時,最寶貝那幾盒貢品胭脂,去世前一夜,還說要給傀儡點唇。
傀儡還立在高案上,黑琉璃眼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顧承宗走過去,指尖剛要觸到傀儡的肩膀,卻猛地頓住。
底座的縫里,那根銀線還在晃,線頭的朱砂粉洇開的紅點,不知何時連成了串,從高案一直拖到墻角,像條細細的血痕。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傀儡身后的墻面上,竟有個淡淡的人影,比傀儡高半個頭,梳著老夫人常梳的圓髻,影子的手正按在傀儡后腦勺上,像是在操控什么。
“這傀儡的底座,”他突然道,“是不是松了?”
忠伯忙湊過去看,果然,底座和身子的接縫處能插進半根手指,里面的木茬是新的,像是剛被人撬開又合上。他的目光掃過墻角的紅痕,突然想起三年前老夫人入殮時,壽衣袖口繡的纏枝蓮,針腳和傀儡身上童子的衣紋針法一模一樣,連那朵歪了的花瓣都分毫不差。
“前幾日清點庫房還好好的?!敝也穆曇粲行┌l(fā)飄,眼角的余光瞥見傀儡抓元寶的手,指縫里夾著的亮片,原是半塊胭脂,正是老夫人最愛的那盒“醉春樓”,顏色紅得像血。
顧承宗的手指在底座上摸了摸,指腹沾了點木屑,還有點滑膩的東西,像是油脂——蘇家做傀儡時,總愛用桐油浸潤關節(jié),說能讓機關更靈活,他當年去蘇家舊宅看過,后院的油缸里還剩小半缸,油面上漂著的木勺,柄上就刻著個“蘇”字。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買這傀儡時,那個賣家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此傀儡會哭,慎藏”,當時只當是胡話,現(xiàn)在那張紙條還壓在他書房的硯臺下,墨跡早就暈了,卻在“哭”字旁邊,有個用指甲刻的小圈,像極了傀儡眼珠的形狀,圈里還沾著點胭脂屑。
“去請個人。”他直起身,轉(zhuǎn)身往外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城西那個婉娘?!?/p>
“婉娘?”忠伯愣了一下,“就是那個專解奇鎖的女匠人?”
“除了她還有誰?”顧承宗的聲音冷下來,“前幾個道士不是被嚇破膽跑了,就是說些裝神弄鬼的屁話。”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了滾,“去年城東張府那尊會說人話的留聲傀儡,就是她拆開的——那傀儡肚子里,藏著蘇家的玲瓏鎖芯,和這尊傀儡關節(jié)里的鎖扣一個樣?!?/p>
阿福跟在后面,看見老爺?shù)氖衷诙?,攥著的玉佩上,纏的紅繩徹底斷了,玉佩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滾到西跨院門口就停了,像是被什么擋住了。他低頭去看,只見門檻邊的青苔里,有個小小的腳印,正踩在玉佩上,腳印里的胭脂屑沾在玉上,暈開一朵小小的花,和傀儡身上的一模一樣。
忠伯揣著碎銀子往城西去時,天剛蒙蒙亮。他走得急,沒看見自己的后領沾著根銀線,線頭的朱砂粉在晨光里紅得刺眼,像滴沒擦干凈的血。路過西跨院門口那叢枯蘭時,他聽見花叢里有細碎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土,湊近了看,只見幾片枯葉底下,露出個小小的木牌,上面刻著個“蘇”字,被蟲蛀得只剩個輪廓,牌邊還壓著半朵干枯的蘭花,正是老夫人最愛的品種。
庫房中,那道血痕在青磚上暈開,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蘇”字輪廓。最后一筆拖得極長,宛如一條血舌,緩緩舔向庫房門口,彎彎曲曲,似在等待著什么人踏入。黑琉璃的傀儡眼珠緩緩轉(zhuǎn)動,映照著從縫隙中透進的晨光,亮得如兩盞幽暗的燈火。底座的機關發(fā)出細微而持久的嗡鳴,仿佛里面藏著某個沉睡的生命,正輕聲哼唱著蘇家祖?zhèn)鞯目苤{,那旋律幽遠而詭秘,令人心頭一緊。
遠處,城西的天邊,一盞孤燈正緩緩向這邊移動。燈光透過窗欞的裂紋,投在傀儡臉龐上,搖曳出斑駁的光影。黑琉璃的眼珠突然一亮,似乎捕捉到了某個微妙的變化。那只握著元寶的手緩緩抬起,指縫間的胭脂掉落在地,和那血痕交融,暈開一片深沉的紅色。此刻,眼珠中映照的燈籠光突然一閃,好像有人在里面眨了眨眼,帶著一抹神秘而令人不安的微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靜謐,時間在這一刻凝固。那血跡、那燈光、那黑琉璃的眼睛,仿佛共同織成了一場無聲的戲劇,等待著下一幕的開啟。而在這片昏暗與光影交錯的空間里,隱藏著的秘密似乎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