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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古宅午夜啼聲 司馬上松 106948 字 2025-08-12 06: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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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shí)的梆子聲剛落,婉娘的指尖已經(jīng)按在了血綾羅上。

紫檀木案上的布料泛著陳舊的暗紅,像凝固了七年的血。她摸出父親留下的透光鏡,鏡面邊緣的纏枝紋在掌心硌出紅痕——這面鏡子當(dāng)年藏在染坊的夾層里,錦衣衛(wèi)抄家時(shí)沒搜走,如今倒成了撬開秘密的鑰匙。

“吱呀——”

窗欞突然晃了晃,一道黑影貼著窗紙滑過。婉娘猛地攥緊鏡子,鏡光反射在墻上,照出個(gè)佝僂的輪廓,手里的竹枝在窗臺上劃得“沙沙”響,像毒蛇吐信。是那個(gè)掃地的家丁,可這時(shí)辰,他該在廚房劈柴才對。

她反手摸到案下的銅鎮(zhèn)紙,指節(jié)扣進(jìn)鎮(zhèn)紙的雕花里。這東西是父親壓染布圖譜用的,沉甸甸的能砸碎青磚。黑影在窗外停了停,竹枝突然捅破窗紙,戳出個(gè)細(xì)孔——一只渾濁的眼睛正從孔里往里看。

婉娘屏住呼吸,將透光鏡對準(zhǔn)細(xì)孔。日光斜斜穿過鏡面,聚成道刺眼的光束,那只眼睛猛地縮回,窗外傳來踉蹌的腳步聲,夾雜著竹枝落地的脆響。她松了口氣,掌心的冷汗滴在綾羅上,暈開的水痕里,竟浮出半道歪斜的筆畫,像個(gè)“貢”字。

《玲瓏經(jīng)》里說,鮫淚混琉璃粉的染料,見血才顯真形。婉娘咬破指尖,將血珠滴在水痕處。暗紅的布料突然泛起金芒,筆畫順著紋路蔓延,很快織出完整的“貢品”二字,字縫里滲出的細(xì)線像游魚般竄動,往綾羅中央鉆去。

辰時(shí)的銅鈴吵得人心煩。

婉娘攥著顧老爺給的鑰匙穿過回廊,鑰匙串上的銅鈴每晃一下,廊柱上的陰影就抖一下。管家站在月洞門后,茶盤里的青瓷盞“叮?!弊仓?,袖口卻露出半截刀柄,寒光在晨光里閃得刺眼。

“蘇姑娘要的古籍,小的都找來了?!彼Φ脻M臉褶子,眼角卻瞟著婉娘的袖口——那里藏著透光鏡,形狀鼓鼓囊囊的。婉娘接過茶盞時(shí)故意松手,茶盞摔在青磚上裂成兩半,滾燙的茶水濺在管家手背上,他疼得齜牙咧嘴,卻死死盯著碎片里映出的綾羅邊角。

“手滑了?!蓖衲飶澭鼡焖槠?,指尖在他靴底掃過——沾著紫黑的泥,是柴房外那片紫藤架下的土,昨夜福伯砸酒壇的地方。

反鎖房門的剎那,透光鏡已經(jīng)對準(zhǔn)了綾羅。

日光爬過窗欞正中,光束在布料上燒出條暗紅的線。線的盡頭,道斜疤正從染料里往外鉆,從眉骨劃到顴骨,像用刀硬生生刻上去的。婉娘的呼吸頓在喉嚨里——這道疤她太熟悉了,七年前那份偷偷抄錄的“貢品監(jiān)造官員名錄”上,吏部侍郎周顯的畫像就帶著一模一樣的疤。

她想起那個(gè)雪天,周顯穿著緋紅官袍闖進(jìn)染坊,靴底的泥印踩在父親最愛的赤霞染上,紫黑的污漬像朵爛開的花。當(dāng)時(shí)他手里捏著份賬冊,拍得桌案“砰砰”響:“蘇家私藏禁物,人贓并獲!”

光束往綾羅右側(cè)移了半寸,更多的紋路正往外冒。

張方臉的輪廓漸漸清晰,頷下三縷胡須翹得老高,和去年升任太傅的戶部尚書李嵩畫像分毫不差。李嵩負(fù)責(zé)貢品采買時(shí),父親的賬冊里記著“庚寅年冬,取走赤霞染三匹,未入賬”——原來“調(diào)換”二字,換的何止是貢品的斤兩。

“咚!咚!咚!”

門板突然被撞得震天響,管家的聲音像淬了冰碴子:“蘇姑娘,老爺說書房不能久留,您再不開門,小的可要闖進(jìn)來了!”婉娘瞥見門縫里塞進(jìn)來的陰影,是把匕首的尖,正順著門縫往里探。

她迅速將綾羅卷成筒,塞進(jìn)后頸的衣領(lǐng),透光鏡反手藏進(jìn)靴筒。剛轉(zhuǎn)身,“哐當(dāng)”一聲巨響,門板被撞開,管家?guī)е鴥蓚€(gè)家丁舉著刀站在門口,刀尖上沾著的草屑里,混著點(diǎn)金粉——和柴房染架縫隙里的鮫人淚粉末一模一樣。

“蘇姑娘在查什么?”管家的刀比他的笑更冷,“老爺說,要是您查不出東西,這書房的門,怕是再難開了?!蓖衲锒⒅滞笊系那喟撸鞘浅D杲佑|琉璃粉的人才有的印記,七年前蘇家染坊的工匠手上都有。

“查到些染布的法子?!彼朴频?fù)崞桨干系摹肚ё治摹罚瑫摾飱A著的半張染布?xì)埰蝗换?,殘片邊緣的紋路與綾羅上的人臉輪廓嚴(yán)絲合縫,“只是這古籍太舊,怕是得再找?guī)妆緦φ?。?/p>

管家的目光在殘片上粘了片刻,突然揮揮手:“既然如此,小的再去給姑娘找些書來。”他轉(zhuǎn)身時(shí),婉娘看見他靴底的紫黑泥蹭在門檻上,像滴沒擦干凈的血。

房門重新閂好,婉娘后背已經(jīng)濕透。她將殘片按在綾羅上,兩片布料竟像活物般粘在一起,顯露出更多的線條。午時(shí)的日頭最烈,透光鏡聚起的光束能點(diǎn)燃宣紙,她把鏡子移向綾羅左下角,那里的團(tuán)狀紋路突然劇烈起伏,像有東西要從布里鉆出來。

“出來?!蓖衲镆е?,將更多的血珠滴在鏡面上,“我知道你們在里面?!?/p>

光束掃過三次,頂烏紗帽的輪廓終于顯形。帽翅寬得能遮住半張臉,下頜的肉瘤在光線下鼓脹著,像塊爛肉——是七年前那個(gè)來蘇家“巡查”的太監(jiān)總管!福伯說過“顧家背后有宮里人”,原來就是他!這張臉旁邊還粘著根金絲,是太監(jiān)常穿的蟒袍線,在日光下閃著冷光。

窗外傳來廚子的罵聲,混著劈柴的悶響。婉娘突然想起福伯說的賬房老劉,舌頭被割得只剩半截,吊在染坊梁上時(shí),手里還攥著本染布賬冊。她摸了摸自己的舌頭,突然覺得發(fā)緊——這些人臉要是七年前的參與者,現(xiàn)在怕是都成了高官,哪會容得她這蘇家余孽查下去?

未時(shí)三刻,婉娘用炭筆將顯形的人臉拓在宣紙上。拓到第三張時(shí),炭粉突然在紙上暈開個(gè)黑團(tuán),像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她翻過宣紙,背面印著個(gè)模糊的指印,指節(jié)處有三道深紋——和她前日在陸景淵卷宗上看見的指印一模一樣。

心臟猛地一縮,像被無形的手攥住。

婉娘將透光鏡狠狠按在綾羅最右下角,那里的團(tuán)狀紋路突然炸開,青灰色的線條在布面上瘋狂游走,織出張完整的臉。眉骨高聳,鼻梁挺直,左眉梢藏著顆痣,藏在濃密的眉毛里,不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這張臉,和陸景淵有七八分像。

尤其是那緊抿的嘴角,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冷硬。婉娘的指尖剛觸到那痣的位置,綾羅突然燙起來,燙得她像被火燎了似的縮回手——鏡面上的血水正順著紋路凝成字,筆畫扭曲著,最終定成個(gè)“陸”字。

陸承宇。

七年前主審蘇家案的刑部尚書,陸景淵的父親。

婉娘猛地掀翻案桌,紫檀木桌腿砸在地上裂成兩半,蠟燭滾到地上點(diǎn)燃了散落的宣紙?;鸸饫铮懗杏畹娜四樛仄榍饋?,像在掙扎。她抓起燒紅的燭臺按在綾羅上,布料被燙得“滋滋”響,焦黑的痕跡里,竟露出半枚官印的邊角,印文是“刑部之印”。

“原來如此……”她笑出聲,笑聲撞在墻上彈回來,比哭還難聽。七年前父親被押上刑場時(shí),監(jiān)斬官就是陸承宇,他當(dāng)時(shí)穿著緋紅官袍,站在高臺上像尊沒有心的佛。

“蘇姑娘,老爺請您去前廳用晚膳。”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甜得發(fā)膩,像摻了蜜的砒霜。婉娘迅速將拓片撕碎,塞進(jìn)紫藤簪的花蕊里,又用簪尖在《千字文》上刻了個(gè)極小的“陸”字,刻得太深,紙頁都滲出血痕。

前廳的魚是臭的。

顧老爺夾魚時(shí),銀線突然纏上他的手指,那是顧家驗(yàn)毒用的“龍須線”,遇毒會變黑??蛇@銀線沒變色,魚肉卻腥得發(fā)沖,像是從護(hù)城河撈上來的。婉娘夾起一塊魚腹,看見肉里嵌著根細(xì)如發(fā)絲的金鏈——是七年前皇家貢品清單里的“鎏金表鏈”,當(dāng)年說是“被盜”,原來在他手里!

“這魚很新鮮。”顧老爺笑得嘴角流油,金鏈在他袖口閃了閃,“蘇姑娘怎么不吃?”婉娘將魚塊丟回盤里,魚骨碰撞的脆響中,她突然把袖中的碎玉拍在桌上:“李嵩的玉,怎么會在顧家?”

碎玉上刻著半個(gè)“李”字,和李嵩官印上的字體分毫不差。

顧老爺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家丁們瞬間拔刀,刀光在燭火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婉娘冷笑一聲,指尖在桌下扣住藏好的透光鏡——只要她喊出聲,這滿屋子的秘密就能讓顧家抄家,就像七年前蘇家那樣。

“誤會,都是誤會?!鳖櫪蠣?shù)哪槤q成豬肝色,捏碎了手里的瓷碗,碎片扎進(jìn)掌心都沒察覺,“這玉是……是李大人當(dāng)年落下的?!蓖衲餂]接話,只是盯著他袖口的金鏈,那東西在燭光下繞著他的手腕轉(zhuǎn),像條吐信的蛇。

回到書房時(shí),案上的綾羅被動過了。

折角的方向變了,邊緣多了道新鮮的折痕,像是用指關(guān)節(jié)碾過。婉娘將三支蠟燭呈品字形擺開,燭光在綾羅上投下晃動的光影,那些青灰色的線條突然活過來,在布面上游走。陸承宇的人臉在燭火下微微晃動,左眉梢的痣像滴沒擦干凈的血。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婉娘對著人臉低語,指尖撫過那道與陸景淵相似的下頜線,“你兒子現(xiàn)在查蘇家余孽,是在替你斬草除根嗎?”

窗外突然傳來“咻”的銳響,一支雕翎箭穿透窗紙,釘在對面的書架上。箭尾纏著張字條,墨跡在燭光下泛著冷光:“三更,柴房見?!?/p>

字跡是陸景淵的。

婉娘猛地拽下箭,箭桿上還沾著新鮮的紫藤花瓣——是從柴房那株老藤上摘的。他怎么知道她在查綾羅?是故意試探,還是早就盯上她了?袖中的玲瓏鑰突然發(fā)燙,燙得她手腕發(fā)麻,鑰齒硌著掌心的傷口,疼得無比清醒。

她迅速將綾羅塞進(jìn)特制的木匣,這木匣內(nèi)壁鋪著蘇家的防染黑綢,能隔絕所有光線。剛把木匣塞進(jìn)書架最上層,用落滿灰塵的《論語》擋住,院外就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像踩在人心上。

婉娘吹滅燭火,摸出案下的銅鎮(zhèn)紙躲在門后。門縫里,陸景淵的皂靴停在窗下,靴底沾著的泥里,混著點(diǎn)金粉——和柴房染架、管家袖口的鮫人淚粉末一模一樣。他沒敲門,只是站在那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罩住了半個(gè)房門。

過了約摸一炷香的時(shí)間,腳步聲慢慢遠(yuǎn)去,停在西跨院方向。婉娘松了口氣,后背撞在書架上,震得線裝書掉下來,砸在頭上。硬殼砸在天靈蓋上,疼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響,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震得牙床都發(fā)麻。

她走到窗邊,看見陸景淵的身影在月光下一閃,消失在柴房方向。那里的紫藤架沙沙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藤蔓里鉆。婉娘摸出靴筒里的透光鏡,鏡面映出窗臺上的碎屑——是綾羅的邊角料,剛才藏在衣領(lǐng)里時(shí)被刮掉的,上面還沾著她的血。

三更的梆子聲剛響,柴房方向傳來酒壇碎裂的聲響,和昨夜福伯砸壇的動靜一模一樣。婉娘握緊紫藤簪,簪頭的花蕊硌著頭皮,里面的拓片碎片像塊燒紅的烙鐵。她知道自己必須去,哪怕那是個(gè)陷阱——陸景淵手里有綾羅碎片,他已經(jīng)知道了。

月光下的《千字文》攤在案上,那個(gè)用簪尖刻的“陸”字被露水浸成黑團(tuán),像個(gè)滲血的傷口。婉娘最后看了眼書架上的木匣,那里藏著七年前的真相,也藏著能讓陸家萬劫不復(fù)的證據(jù)。她吹滅最后一支蠟燭,轉(zhuǎn)身走出書房,回廊的風(fēng)卷著紫藤花香撲過來,像七年前那個(gè)雪夜,父親最后一次抱她時(shí)身上的味道。

走到月亮門時(shí),她突然停住腳步。石榴樹下的陰影里,陸景淵正站在那里,手里舉著半塊染血的綾羅碎片,月光照在他臉上,左眉梢的弧度與綾羅上的人臉重疊,冷得像塊冰。他手里的碎片,正是她剛才被刮掉的那一角,上面的青灰色線條在月光下閃著,像條凍僵的蛇。


更新時(shí)間:2025-08-12 06: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