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裹著潮氣,黏在朱漆大門的銅環(huán)上,暈開一圈圈暗綠的銹。婉娘的指尖懸在門縫前,七枚銅珠在軸芯里滾動的銳響正從門縫里滲出來——那是蘇家獨有的“七星鎖”,鎖芯里盤著三層回紋扣,尋常鑰匙別說開鎖,連轉動半分都難。
她袖中的銅鑰突然發(fā)燙,這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說“蘇家的鎖,只有蘇家的血能開”。七年前那個雪夜,她被塞進機關柜時,耳邊最后響起的就是這滾珠聲,只不過那時混著父親的血咳聲,還有錦衣衛(wèi)靴底碾過碎骨的脆響。
“蘇姑娘再猶豫,這雨怕是要下到半夜了?!敝也穆曇魪拈T內傳來,帶著刻意壓低的沙啞。婉娘瞇眼看向門縫,正瞥見他藏在身后的手——指節(jié)泛白,攥著的東西被袖口遮住,只露出半寸紅絲線,線頭沾著的朱砂在暮色里泛著詭異的光。
是“引魂線”。蘇家《玲瓏經》里明明白白寫著,這線要用活人血混朱砂浸九九八十一天,專用來操控嵌了骨殖的傀儡。當年教她辨識禁術的,正是眼前這位“忠伯”,那時他還是蘇家的老管家,總笑著說“婉娘記性好,將來定能繼承《玲瓏經》”。
婉娘突然抬腳踹在門板下方,第三塊青石板應聲彈起半寸,露出暗格上的銅環(huán)。這是蘇家“地脈陣”的陣眼,按《玲瓏經》記載,埋在地下的青銅管能將周圍百丈內的動靜傳到此處,顧家請她來查“夜半傀儡哭”,卻在門口藏著聽音陣,分明是怕她聽見什么。
忠伯的臉“唰”地白了,踉蹌著后退半步,撞翻了廊下的青瓷花盆。碎瓷片里滾出個巴掌大的木偶,眉眼竟和婉娘有七分像,烏木刻的發(fā)絲垂到肩頭,耳后那顆胭脂痣用朱砂點得極艷。最讓她心口發(fā)緊的是木偶的脖頸——一道深痕里嵌著根干枯的頭發(fā),發(fā)質偏黃,發(fā)尾帶著點卷曲,是七年前她被從機關柜里拖出來時,被錦衣衛(wèi)扯掉的那縷。
“顧家倒是費心?!蓖衲飶澭捌鹉九?,指腹摩挲著脖頸的刻痕,“連我五歲時摔斷的左眉骨,都用金線補出了疤痕?!彼砸挥昧?,木偶的右臂“咔噠”斷開,關節(jié)里的鎖芯紋路赫然露出,竟和袖中銅鑰嚴絲合縫。
正廳突然傳來茶杯摔碎的脆響。顧承宗掀簾而出,月白錦袍下擺沾著泥,臉色黃得像浸了水的草紙。他看見婉娘手里的木偶,突然拍著案幾怒斥:“放肆!顧家容不得你撒野!”
婉娘沒理他,指尖在廊檐的“百子鬧春”木雕上一按。舉撥浪鼓的童子突然轉動,鼓面“啪”地彈出三根細針,針尖泛著青黑,正對著忠伯的咽喉——這是蘇家“迎客刺”,機關觸發(fā)時,誰離得最近,針就射向誰。當年父親造這機關,是為了防那些覬覦《玲瓏經》的盜墓賊。
忠伯嚇得癱坐在地,懷里掉出個竹筒,滾到顧承宗腳邊。筒蓋裂開,露出里面的絲線,紅的是引魂線,黑的是冰蠶絲,還有幾根泛著銀光的,是錦衣衛(wèi)專用的“鎖喉線”。
“顧老爺七年前可不是這么硬氣的。”婉娘踩著銅環(huán)躍起,落在正廳門檻上,“那時你跪在蘇家門口,說‘只要婉娘交出《玲瓏經》,保蘇家上下平安’,轉頭就請了錦衣衛(wèi)抄家。我藏在機關柜里,聽得真真的?!?/p>
顧承宗的手指摳進案幾的木紋里,指縫滲出紅來:“你胡說!是蘇家私通外敵,造偽貢品欺瞞圣上,我不過是揭發(fā)奸佞!”
“偽貢品?”婉娘突然笑了,從袖中摸出半塊玉佩,“那這個呢?”玉佩是羊脂白玉雕的并蒂蓮,一半刻著“蘇”,一半刻著“顧”,正是當年兩家定親時,父親給母親的聘禮。她將玉佩往顧承宗腰間一湊,竟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這玉佩另一半,怎么會跑到你身上?怕是當年從母親尸身上扒下來的吧?”
顧承宗像被燙到似的后退,帶倒了身后的博古架。架上的青花瓷瓶突然轉向,瓶口對準他的面門——這是蘇家“反噬機關”,誰碰了不該碰的東西,就會成為陷阱的目標。婉娘認得這瓶子,是父親仿的宣德青花,瓶底藏著機括,能射出浸了迷魂散的銀針。
“顧老爺別急著動?!蓖衲锏你~鑰在博古架的榫卯處一劃,彈出個暗格,里面藏著半張泛黃的紙,是蘇家的器物清單,“你看這行,‘宣德青花仿品一對,左瓶藏迷魂散,右瓶置解藥’,當年母親總說你記性差,果然沒記錯?!?/p>
地磚縫里突然冒出縷縷青煙,帶著甜膩的杏仁味。婉娘屏住呼吸,側身撞向顧承宗——她要逼他往博古架那邊躲,右瓶的解藥才能掉出來。果然,顧承宗慌不擇路地撲向博古架,右瓶應聲落地,摔出個小玉瓶。
“忠伯,你主子快暈了。”婉娘瞥向癱在廊下的老管家,“當年你給錦衣衛(wèi)帶路時,也是這么看著我弟弟被吊在房梁上的吧?”
忠伯突然像瘋了似的撲過來,袖口甩出的紅絲線纏向婉娘的腳踝。線端的朱砂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像條血蛇,正往西跨院的方向爬。婉娘認得這是“引路陣”,絲線沾了她的頭發(fā),能引著傀儡找到目標——看來西跨院藏著的,就是那只會哭的傀儡。
“冰蠶絲遇血會收緊,你知道嗎?”婉娘抬腳踩住絲線的節(jié)點,那是她小時候跟著父親學的“斷脈踩”,專破這類軟兵器。忠伯的線突然繃直,勒得他自己手腕生疼,“當年你用這線勒死我奶娘時,她指甲縫里還留著你的皮屑,要不要我現(xiàn)在刮下來?”
忠伯的臉瞬間沒了血色。這時西跨院傳來凄厲的啼哭,不是傀儡的銅簧聲,是真人的哭喊,尾音拖得極長,像極了七年前弟弟被吊在房梁上時的哀嚎。婉娘心頭一緊,甩開忠伯就往西跨院沖。
月亮門的門框上,纏枝蓮木雕突然活了過來。銅制的花瓣一片片合攏,尖端閃著幽藍的光——是“木僵散”,中者會像木偶一樣僵硬。婉娘的銅鑰在門楣上一旋,花瓣突然反向張開,露出里面藏著的小卷軸。
展開一看,是蘇家滅門當日的錦衣衛(wèi)出勤記錄,領頭人的名字被紅圈標著:陸景淵。
“陸指揮僉事也來了?”婉娘將卷軸揣進懷里,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陸景淵一身飛魚服,腰懸繡春刀,站在廊下的陰影里,臉冷得像結了冰。
“蘇姑娘私闖民宅,還敢持有逆黨文書,該當何罪?”他的刀半出鞘,寒光映著婉娘手里的木偶,“看來顧家請我來,不止是查傀儡那么簡單?!?/p>
婉娘突然笑了:“陸僉事倒是會倒打一耙。七年前你帶隊抄蘇家時,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只要婉娘說出《玲瓏經》在哪,就放我弟弟一條活路’,結果呢?我親眼看見你把他扔進火里?!?/p>
陸景淵的指尖在刀柄上頓了頓,沒說話。
西跨院的哭聲更響了。婉娘推開虛掩的庫房門,正看見個百子傀儡背對著門口,紅綢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艿暮蟊炒讨K家的族徽,卻被人用刀劃得亂七八糟,傷口里嵌著新鮮的血肉,像是剛被鞭子抽過。
“血親鎖。”婉娘的指尖拂過傀儡的脖頸,鎖孔里滲出暗紅的液體,“要用至親的血才能開。你們先用了我弟弟的,現(xiàn)在又想用誰的?”
傀儡突然轉身,黑琉璃眼珠里映出的不是她,是庫房梁上倒吊著的白影。長發(fā)垂落間,露出只戴著玉鐲的手,那鐲子是父親給母親的定情物,碎口處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母親的尸骨就藏在梁上吧?”婉娘的銅鑰抵住傀儡的鎖孔,“你們把她的指骨磨成粉,混在漆里涂傀儡,所以它才會哭,對不對?”
傀儡的胸腔突然裂開,噴出無數(shù)細小的骨頭。最大的那截指骨上,套著個銀鐲子,是婉娘給弟弟做的周歲禮物,上面還刻著他的乳名“念安”。
忠伯舉著短刀撲過來時,婉娘看見那些骨頭突然拼成“地窖”二字,骨縫里滲出的血珠在地上匯成個“蘇”字。她側身躲過短刀,銅鑰往傀儡的后心一插——那是蘇家機關的總樞紐。
傀儡突然不動了,眼眶里流出兩行暗紅的液汁。婉娘抬頭看向房梁,白影的袖子垂落,露出腕上的胎記,像朵小小的墨蘭——那是母親獨有的胎記。
“顧承宗,你把我母親的尸身藏在梁上多久了?”婉娘的聲音發(fā)顫,“她生前最喜墨蘭,你卻讓她像傀儡一樣吊在這里,日夜聽著你們的動靜?”
顧承宗不知何時跟了進來,手里舉著火把,臉在火光里扭曲得像個惡鬼:“是她不識抬舉!當年若肯把《玲瓏經》交出來,蘇家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玲瓏經》?”婉娘突然笑出聲,“你以為那本書真能造通天機關?父親早把它燒了,剩下的殘頁,就在我腦子里?!?/p>
她突然吹了聲口哨,調子是蘇家的“喚鳥哨”。房梁上的白影突然墜落,露出里面藏著的機關鳥——那是父親親手做的,翅膀展開時,能模仿聽過的人聲。
“……蘇家滅門后,那批貢品就歸顧家……”機關鳥的聲音嘶啞,卻分明是陸景淵父親的語氣。當年陸父主審蘇家案,定了“私通外敵”的罪,轉頭就把真貢品送給了永寧侯,換了個指揮使的職位。
忠伯的短刀刺穿機關鳥的瞬間,庫房地面突然發(fā)出“咔啦啦”的脆響。婉娘低頭,見那些拼出“地窖”二字的碎骨正隨著地面震顫,血珠匯成的“蘇”字被裂紋割裂,像是在催促她往下走。她想起父親曾說,蘇家機關從不會平白啟動,地面下陷必是藏著非看不可的東西。
“顧老爺,不如下去瞧瞧?”婉娘瞥向臉色煞白的顧承宗,指尖已扣住邊緣新生的藤蔓——藤蔓根莖處沾著的泥土混著腥氣,絕非庭院里的尋常草木,倒像是從地下深處翻上來的。她抓住藤蔓往下滑時,石階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混著若有若無的墨蘭香——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此刻卻成了指引她走向更深黑暗的路標。
地窖里彌漫著墨蘭香,石壁上嵌著無數(shù)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放著個小傀儡。婉娘湊近一看,心臟驟然縮緊——這些傀儡的面容,分明是七年前為蘇家說過話的街坊。張屠戶的絡腮胡、李繡娘的花鈿、王秀才的方巾,連隔壁阿婆缺的那顆牙都刻得清清楚楚。
每個傀儡的喉嚨處都插著根銀針,針尾刻著“顧”字。
“顧老爺?shù)故菚U物利用?!蓖衲锏你~鑰在石壁上劃過,格子里的傀儡突然睜眼,齊聲喊道:“血債血償!”這是父親留的“聲紋機關”,只有蘇家血脈靠近時,才會觸發(fā)。
最深處的石門上刻著“蘇顧合謀”四個大字,門縫里滲出的血珠在地上凝成個“陸”字。婉娘用銅鑰開門時,陸景淵突然從身后按住她的肩:“里面的東西,你未必想看?!?/p>
“是不是不想讓我看見,你父親當年收了顧家三千兩銀子的賬冊?”婉娘甩開他的手,推門而入。十幾個大缸并排擺放,缸里泡著的,是蘇家工匠的頭顱。每個頭顱的嘴里都咬著塊木牌,寫著“私通外敵”。
最左邊的缸里,是父親的頭顱。他雙目圓睜,盯著門口,手里攥著半枚青銅鎖——與婉娘袖中的那半正好吻合。
“陸指揮僉事來的正好?!蓖衲锱e起兩半青銅鎖,鎖身合攏的瞬間,發(fā)出“咔噠”輕響,露出里面刻著的密文:“庚寅年冬,顧家以假玉換貢品,陸父包庇,蘇家滅門封口”,“這些證據(jù),夠不夠翻案?”
陸景淵的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指尖泛白。顧承宗突然狂笑起來:“翻案?你以為今天能活著出去?這地窖的機關一旦啟動,連骨頭都剩不下!”
婉娘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頭顱的眼眶里,藏著個小卷軸。展開是張地圖,標注著顧家與永寧侯府的密道——真貢品就在永寧侯府的密室里。她剛要去拿,地窖的地面突然震動,石壁上的格子全部打開,里面的傀儡同時伸出手臂,指尖的銀針閃著幽藍的光。
“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活著出去?!蓖衲飳⑶嚆~鎖塞進陸景淵手里,“陸指揮僉事是要秉公執(zhí)法,還是當顧家的幫兇?”
陸景淵的佩刀“嗆啷”出鞘,卻不是對著婉娘,而是砍向撲過來的忠伯:“把顧家的密道圖交出來。”
顧承宗的火把突然掉在地上,火星濺到灑了火油的地面,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婉娘拽著陸景淵撲向石門時,看見那些泡在缸里的頭顱突然睜開眼,嘴巴開合著,像是在說什么。
火舌舔上石門的瞬間,婉娘認出父親的嘴型,是在說“小心陸景淵”。她的銅鑰在石門的鎖孔里一轉,門軸發(fā)出熟悉的滾珠聲,像七年前那個雪夜,父親把她塞進機關柜時,最后鎖門的動靜。
濃煙里,陸景淵的佩刀反射著火光,映出他眼底復雜的神色。婉娘攥緊手里的地圖,知道這場復仇才剛剛開始。而陸景淵,會是她最難對付的棋,也可能是唯一能幫她翻案的人。
地窖外,雨還在下,沖刷著顧家青石板上的血跡,卻沖不散那些嵌在年輪里的罪孽。婉娘抬頭望向天邊,烏云裂開道縫,露出半輪殘月,像極了她袖中那半枚青銅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