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上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泥土被踐踏后翻出的土腥氣,在陰冷沉郁的空氣里彌漫、發(fā)酵,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柳寒煙躺在冰冷的擔(dān)架上,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浸在冰窟里,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老張那顆怒目圓睜、須發(fā)戟張的頭顱,春娘那雙最后定格在驚恐與無盡眷戀的眼睛,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再深深刻進(jìn)她的腦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前那道為蕭燼擋下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這痛,遠(yuǎn)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挖空、只剩下冰冷絕望的虛無。
“放開……我……”她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嗚咽,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手腕被士兵粗糙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留下青紫的指痕。她掙扎著側(cè)過頭,目光掃過圍觀的村民。那些曾經(jīng)一起逃難、一起開荒、一起在寒夜里相互依偎取暖的面孔,此刻卻用麻木、恐懼、甚至……怨毒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她才是招來這場災(zāi)禍的源頭,是引狼入室的叛徒!春娘懷里那個總愛扯她衣角、用軟糯聲音叫她“寒煙姨姨”的孩子,此刻被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死死捂住嘴按在懷里,孩子的小臉上糊滿了淚水和鼻涕,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滿了巨大的驚恐和茫然,呆呆地望著刑場中央那兩具無頭的尸體。
蕭燼走下高臺時,玄鐵戰(zhàn)靴踏在染血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而單調(diào)的聲響,鎧甲上的銅扣相互碰撞,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走到擔(dān)架前,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觸碰柳寒煙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頰。柳寒煙卻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偏過頭,用盡全身力氣甩開了他的手!那雙曾經(jīng)映照過荒原落日、承載過故國梅影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淬了冰的、深入骨髓的恨意,直直地刺向他。
“你……滿意了?”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用他們的血……來涂亮你的軍功簿?來鞏固你這‘仁義’將軍的威嚴(yán)?”
“寒煙,這是軍法……”蕭燼的聲音干澀,試圖解釋,卻發(fā)現(xiàn)語言在淋漓的鮮血和刻骨的恨意面前如此蒼白無力。
“軍法?!”柳寒煙突然爆發(fā)出凄厲到極點的慘笑,笑聲牽動了胸前的傷口,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大口的、暗紅的鮮血,濺落在擔(dān)架的粗布上,如同點點紅梅,“你們的軍法……就是讓仇恨生出新的仇恨!讓無辜者的血……去安撫你們這些劊子手的心安理得?!蕭燼!你看看!你看看春娘的孩子!你看看老張那還沒涼透的尸首!你的軍法……好一個……冠冕堂皇的軍法??!”她嘶吼著,胸脯劇烈起伏,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蕭燼的手僵在半空,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著柳寒煙胸前繃帶上迅速擴(kuò)大的、刺目的鮮紅,那道傷口是為他擋下的致命一擊,此刻卻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永遠(yuǎn)無法跨越的血色深淵,成了刺向彼此心臟最鋒利的匕首。他想說“對不起”,想說“情非得已”,想說“為了大局”……但所有的話語都卡在喉嚨里,在柳寒煙那洞穿一切、充滿無盡恨意和絕望的目光下,顯得無比虛偽和可笑。他頹然地收回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陰霾的天空下,竟透出一股沉重的佝僂。
回到那間充滿草藥味、此刻卻冰冷如同墳?zāi)沟牟菸?,柳寒煙?dāng)夜便發(fā)起了高燒。意識在滾燙的巖漿和冰冷的深淵間沉浮?;秀敝?,她看見父親穿著殘破的銀甲,胸口插著斷矛,倒在一片血紅的泥濘里,眼睛還望著她逃亡的方向;看見兄長被亂馬踐踏而過,伸出的手徒勞地抓向虛空;看見老張掄著大錘,在火光四濺的鐵砧旁,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流淌,回頭對她憨厚一笑:“寒煙姑娘,鋤頭打好了!”;看見春娘就著昏黃的油燈,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細(xì)密的針腳在粗布上繡出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蓮花,抬頭溫柔地對她說:“給娃兒做的,開春就能穿了……”這些溫暖的、鮮活的碎片,最終都被刑場上噴涌的鮮血淹沒、染紅,化作漫天血雨,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臉上,將她徹底淹沒。
“都是……我的錯……”高燒的囈語中,她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我就不該……救你……我就不該……存著那點可笑的……妄念……”悔恨如同毒藤,將她緊緊纏繞,越收越緊,幾乎窒息。
三日后,柳寒煙的高燒奇跡般地退了,身體卻虛弱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冰冷的晨風(fēng)灌入,讓她打了個寒顫。初春慘淡的陽光勉強(qiáng)穿透云層,落在村口那株梅樹上。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那株瘦弱的梅樹,竟在虬結(jié)的枝頭,抽出了幾點細(xì)弱的、嫩綠的新芽,芽尖上沾著晶瑩的晨露,在微光中閃爍著脆弱而倔強(qiáng)的生機(jī),像極了記憶中故國初雪覆蓋枝頭時,那一點瑩白。
蕭燼就站在梅樹下,一身常服,卻比披甲時更顯蕭索孤寂。他背對著她,身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長,透著一股比寒霜更沉重的冷意。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樣?xùn)|西——是那本《農(nóng)桑輯要》。書頁的邊角沾著早已變成褐色的、屬于柳寒煙的血跡,顯得格外刺眼。
“你的傷……還沒好全。”他聽到開門聲,沒有回頭,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驚擾了這死寂的清晨,也怕驚擾了她。
柳寒煙沒有理他,仿佛他只是一塊路邊的石頭。她徑直走到梅樹旁,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粗糙冰涼的樹皮。指尖傳來微弱的生命脈動。她記得樹根旁一個小小的樹洞里,還藏著她偷偷攢下的幾味珍貴草藥,那是春娘入冬以來咳喘不止,她特意留著,打算等開春天暖再用的。如今……人去藥在,這無聲的存在,成了命運最辛辣的嘲諷。
“蕭燼,”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出奇,如同深潭死水,不起一絲波瀾,“你知道……我為什么學(xué)醫(yī)嗎?”
蕭燼的身體微微一震,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她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背影。
柳寒煙沒有等他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梅樹的新芽上,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爹說……醫(yī)者的手,既要能接骨續(xù)筋,療治皮肉之苦,更要能……掂量良心。懸壺濟(jì)世,救死扶傷,是天職,也是……本心?!彼D了頓,一絲極淡、極苦的笑意掠過嘴角,“可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這世上有些傷……有些痛……是再好的金瘡藥,再妙的方子……也救不了的。”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村子——那些在軍隊幫助下新翻的、泛著濕氣的田地,那條潺潺流淌、帶來生機(jī)的水渠,那些在晨光中升起幾縷炊煙的草棚……這些曾被她和村民們寄予無限希望的事物,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層洗刷不掉的血色?!澳阆胱屵@里變好,你想讓他們活下去……蕭燼,你的初衷……或許有那么一刻……是好的?!彼穆曇粢琅f平靜,卻字字如刀,“可你用錯了方式……大錯特錯?!?/p>
“我……”蕭燼喉頭滾動,想辯解,想訴說他的兩難和痛苦。
“你不懂?!绷疅熋偷卮驍嗨?,第一次轉(zhuǎn)過身,正面對著他。她的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看透一切的、冰冷的火焰,“你永遠(yuǎn)都不會懂……一個失去家國、失去至親、失去一切的‘遺民’,心里那個窟窿……有多大,有多深,有多冷!”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愴,“你填進(jìn)去的糧食,填不滿!你挖出來的水渠,填不滿!你修的屋子,你立的規(guī)矩……統(tǒng)統(tǒng)都填不滿!那個窟窿……它日夜不停地漏著風(fēng),漏著血……直到把人……徹底掏空!”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前的傷口又隱隱作痛。
蕭燼被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洞穿一切的悲涼徹底震懾住。他看著柳寒煙說完這番話,不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一步一步,異常平穩(wěn)卻異常決絕地走向村外那片新起的墳地。那背影單薄得像一片在寒風(fēng)中飄零的枯葉,仿佛下一陣風(fēng)來,就會徹底消散在天地間。一股巨大的、滅頂?shù)目只潘查g攫住了他!他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從她替他擋下那一劍開始,從他在刑場上揮下那面令旗開始,他們就都被拖進(jìn)了仇恨和罪孽的泥沼最深處。誰也救不了誰,誰也……無法干凈地脫身了。
村民的新墳散落在荒原邊緣,連墓碑都沒有,只有幾抔明顯新翻的黃土,在料峭的風(fēng)中顯得格外凄涼孤寂。柳寒煙緩緩跪在老張和春娘的墳前,冰冷的泥土透過單薄的褲子,寒意直透骨髓。她從懷里掏出那本沾著兩人鮮血的《農(nóng)桑輯要》。書頁間還夾著她精心采摘、早已晾干的草藥葉片,散發(fā)著苦澀的清香。她伸出顫抖的手指,一頁,一頁,緩慢而用力地將書頁撕下。
火石擦碰,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橘紅色的火苗貪婪地舔舐上脆弱的紙頁,瞬間蔓延開來,將那些記載著“深耕”、“選種”、“糞壤”、“稻麥”、“桑麻”等充滿生機(jī)的字跡,連同那些干枯的草藥,一同吞噬,燒成蜷曲、焦黑的灰燼,被寒風(fēng)吹散。
“老張叔……春娘姐……”柳寒煙的聲音低啞,混在火焰燃燒的噼啪聲里,輕得如同嘆息,“我對不住你們……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救了仇人……害了你們……”滾燙的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滴在燃燒的紙頁上,發(fā)出輕微的“嗤”聲,“這世間……大概是容不下我這種……既放不下血海深仇……又存著……那點癡心妄念的……罪人了?!?/p>
火焰跳躍著,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她從寬大的袖袋里,取出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異常樸素的青瓷小瓶。瓶塞被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是她當(dāng)初從故國逃出時就備下的——鶴頂紅。那時想的是,若不幸被俘,自己還能毒殺幾個敵國士兵。她從未想過,最終會用這種方式,用在自己身上。
她拔掉蠟封的瓶塞,一股淡淡的、杏仁般的苦味飄散出來。她仰起頭,望著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奇異而平靜的神色,仿佛終于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若有來生……”
她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一股劇烈的、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灼痛瞬間從喉間蔓延而下,直抵五臟六腑!
“愿生在……無戰(zhàn)之世……”
劇痛席卷全身,她的身體晃了晃,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支撐著沒有立刻倒下。她扶著冰冷的梅樹樹干,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回到那株剛剛抽出新芽的梅樹下,背靠著粗糙的樹身,緩緩滑坐在地。意識迅速模糊,視野被黑暗吞噬,只有唇邊,竟緩緩勾起一絲……解脫般的、微不可察的笑意。
當(dāng)蕭燼心中那股不祥的預(yù)感驅(qū)使著他發(fā)瘋般沖出村子,最終在村口梅樹下找到柳寒煙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她安靜地倚著梅樹,頭微微歪向一側(cè),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慘白的臉頰上,一絲不祥的青黑色正迅速蔓延,尤其是那曾經(jīng)被他用目光描摹過無數(shù)次的、花瓣般的嘴唇,此刻已泛出駭人的烏紫。然而,她的嘴角,卻凝固著一絲奇異而平靜的弧度,仿佛沉入了一個沒有戰(zhàn)火、沒有仇恨的甜夢。她的懷里,還緊緊揣著半塊早已干硬發(fā)黑的麥餅——那是行刑前,被士兵拖走的春娘,在極度混亂和絕望中,掙扎著塞進(jìn)她手里的最后一點……人間溫存。
“寒煙——!寒煙——??!”
蕭燼如同瘋了一般撲過去,將她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抱在懷里,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失控地砸落在她冰冷的臉頰上,和她眼角尚未干涸的淚痕混在一起。他徒勞地?fù)u晃著她,試圖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去溫暖她,卻只感受到一片迅速蔓延的、死寂的冰涼。他將耳朵貼近她的胸口,那里早已沒有了心跳的起伏,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他顫抖著伸出手,合上了她那雙曾經(jīng)清亮、此刻卻空洞無神的眼睛。指尖拂過她冰冷的睫毛,那觸感纖細(xì)而脆弱,如同蝶翼的殘骸。他將她緊緊地?fù)碓趹牙?,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之中,可懷中的人兒,卻再也不會回應(yīng)他一絲一毫的溫度。
一片嫩綠的新芽,被寒風(fēng)吹落,輕輕飄落在她染血的衣襟上,那點脆弱的綠意,在死亡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諷刺地……像極了記憶中故國庭院里,那株老梅枝頭……未融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