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客廳彌漫著醇厚的陳年普洱暖香。林薇悄然起身,走到我身邊,聲音不大,
帶著一絲謹(jǐn)慎的試探,卻又有著前所未有的坦然與自然:“晚晚姐,
花房那邊新到的普洱醒得差不多了,水也溫著。要不要……去嘗嘗?
朋友從云南茶山特意帶回的老樹茶餅,說是陳韻十足?!?她的眼神清澈,帶著真誠的邀請,
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尋求坦誠對話的期盼?;ǚ繙嘏绱海?/p>
濕潤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芬芳、草木蓬勃生長的青翠氣息和幽幽蘭花的冷香。
高大的龜背竹舒展著墨綠的巨葉,蕨類植物在濕潤的角落里肆意蔓延,
營造出一方與世隔絕的靜謐綠洲。林薇在藤編茶臺前的蒲團上坐下,
動作熟練而專注地開始燙杯、淋壺、洗茶、沖泡。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卻清晰地勾勒出一種近乎虔誠的寧靜與專注。
紅濃透亮的茶湯帶著醇厚的陳香、隱約的藥香和木質(zhì)氣息,注入素雅的白瓷小杯。
“以前……”她端起自己那杯,并未立刻品嘗,只是看著裊裊上升的白霧,
聲音像沉入湖底的鵝卵石,平靜而遙遠(yuǎn),帶著回望的清醒,“總覺得這世界非黑即白,
不爭不搶就是認(rèn)輸,就是軟弱。非得把一切都攥在手心里,
把所有靠近的人都當(dāng)作敵人推出去,才覺得安全,才覺得證明了自己配得上。
”她輕輕晃動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仿佛在凝視自己過往的倒影,
嘴角牽起一抹苦澀而透徹的自嘲,“像個張牙舞爪的刺猬,豎起渾身尖刺,以為扎傷了別人,
自己就能獲得溫暖?,F(xiàn)在想想,真是……蠢透了。”她抬起眼,目光坦誠地望向我,
沒有絲毫躲閃,那份曾經(jīng)的尖銳偏執(zhí)已被一種沉重的清醒和釋然取代,“所以,謝謝你。
真的?!边@份感謝,發(fā)自肺腑,不僅僅是為母親的照顧,“謝謝你當(dāng)時在公寓里,
沒有當(dāng)著所有醫(yī)生、管家、甚至媒體的面,把我那個歇斯底里、自私自利的笑話徹底撕開,
踩在腳下。謝謝你……給了我保留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顏面,讓我能自己……爬起來。
” 這份感謝,是對蘇晚在風(fēng)暴中心,對她殘存尊嚴(yán)那近乎冷酷的“放過”的深深感激。
“都過去了。”我端起茶杯,溫?zé)岬谋陟偬龅闹讣猓?/p>
普洱特有的陳韻、木香和微妙的藥香鉆入鼻息,入口順滑如絲,苦澀后的回甘綿長悠遠(yuǎn)。
看著她眼中沉淀下來的那份真實的沉靜,
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讓我心底最后一點堅冰悄然融化,“基金會做得很好。
那些孩子……能接觸到畫筆和音樂,是他們的幸運,也是你的功德?!?這份認(rèn)可,
同樣發(fā)自內(nèi)心,不帶絲毫憐憫?!耙捕嗵澚舜蟾绠?dāng)初……”林薇的語氣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感慨,
有后怕,有釋然,也有一絲對命運轉(zhuǎn)折的唏噓,“幾乎是……押著我去接手的。那時候,
我大概只剩下一具空殼了?!彼猿暗匦α诵?,“爸媽雖然沒說什么,但我知道,
他們心里……其實也松了口氣吧?!彼D了頓,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眼神里流淌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和前所未有的真誠,“其實……晚晚姐,這三年,
我看著你,看著星程在風(fēng)口浪尖上起起落落,最終穩(wěn)穩(wěn)地站在高處,心里……是羨慕的。
”我的目光安靜地落在她臉上,帶著溫和的詢問,
沒有打斷這份難得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剖白。
“不是羨慕你站在納斯達克敲鐘時那萬眾矚目的榮光,不是羨慕星程的市值翻了多少倍,
賬戶上多了多少個零,”她搖搖頭,眼神清澈見底,直視著我的眼睛,那份羨慕里沒有雜質(zhì),
只有純粹的欽佩和自慚形穢,“我羨慕的……是你身上那種好像無論遇到什么驚濤駭浪,
都能在風(fēng)暴眼里穩(wěn)穩(wěn)站住、甚至能借著風(fēng)勢飛得更高的勁兒。
那種……根扎得很深很深的力量。”她的聲音更低了些,
帶著回憶的遙遠(yuǎ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離開家那天晚上,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我躲在二樓窗簾后面厚厚的陰影里,
看著你提著那個舊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旋梯。你的背脊挺得那么直,
像一棵壓不彎的竹子……頭都沒有回一下?!彼钗豢跉?,
仿佛又感受到了當(dāng)初那股焚燒理智的恨意,“我當(dāng)時恨得……指甲都深深掐進了手心,
留下幾個月都沒消的印子,恨不得沖下去撕碎你那副該死的平靜!把你拽回泥潭里!
”她停頓了很久,久到能聽到紅泥小爐上茶水持續(xù)沸騰的細(xì)微聲響,
才艱難地吐出那個被她掩埋了三年的、最真實的感受,“可是……我心里……又怕。
怕得要命。那種怕,不是因為爸爸的怒火或者大哥的冷眼,是……”她尋找著合適的詞匯,
眼神里充滿了迷茫與苦澀的坦誠,“是一種……看到深淵就在腳下,自己卻清清楚楚地知道,
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像你那樣,頭也不回、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踏過去的……絕望的恐懼。
” 這份遲來的、血淋淋的自我剖析,是她對自己最深重弱點的一次徹底直面,
也是對蘇晚那份韌性最徹底的臣服和最高的敬意。花房里陷入一片深沉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