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夢到了許多被塵封遺忘了的童年之事，有爹娘和哥哥，還有師父。當他睜開眼睛時，卻只看到一片漆黑，什么聲音都沒有，他不由得苦笑嘆息，看來真的是快死了。
“相夷，你醒了！”微弱的嘆息聲驚醒了靠在床頭打盹兒的喬婉娩，然而李蓮花絲毫沒有反應(yīng)，只是呆呆地望著床頂。
喬婉娩輕輕拉過李蓮花的手，在其掌心寫道：感覺如何？
李蓮花的觸覺也變得遲鈍，并沒有分辨出來掌心寫的是什么，只感覺到是“好心人”回來了，他空落落的心踏實了下來，深深喘了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我沒事，讓您費心了。”
喬婉娩又寫道：哪里不舒服？
李蓮花專心分辨著掌心的字，才略一動心神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極力維持著淡定的模樣，問道：“天這么黑，你為什么不點燈？”
喬婉娩驚得渾身一抖，現(xiàn)在的確還是黑天，但屋子里點著一盞油燈，雖然不怎么亮，但絕不是漆黑一片，她顫抖著抬手在李蓮花眼前晃了晃，最終緊緊地攥成拳頭砸在自己的腿上。
李蓮花毫無所知，自顧自追問道：“姑娘何故不說話？”
喬婉娩穩(wěn)住心神，在李蓮花掌心寫道：燈油已盡，尚未添取。
李蓮花的手抖了一下，他這次才意識到自己分辨不出掌心的字了，心慌了一下，很快又釋然道：“只是瞎了聾了而已，我自知遲早有這一關(guān)，只是我已經(jīng)分辨不了你寫的字了，接下來只能麻煩你了?！?/p>
喬婉娩握住李蓮花的手，一個勁兒地搖頭，顫聲道：“不，你不會有事的，我?guī)闳フ掖蠓?。?/p>
李蓮花強撐著坐了起來，反握住喬婉娩的手，溫和而冷靜道：“你別著急，先聽我說。我已失去了視覺聽覺和觸覺，很快也會失去說話的能力。這條命大概也就這幾天的事情了，臨死前想托你幫我一個忙，可以嗎？”
喬婉娩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即用力握了握李蓮花的手，表示答應(yīng)。
李蓮花感激的笑了笑，緩緩道：“我叫李蓮花，原名叫李相夷，今年三十歲，幼時拜入隱士漆木山門下學武，師父師娘是我的再生父母，待我死后，請恩公將我的骨灰送到云隱山交給我?guī)熌?，請他將我埋在師父的墓邊。此大恩大德，李蓮花銘記于心，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必報之?！?/p>
李蓮花邊說邊從腰間解下玉佩，摩挲片刻它放到喬婉娩手心里，囑咐道：“這塊玉佩是我母親在臨死之交給哥哥的，后來哥哥不幸夭折……它就到了我的手里，你帶著這塊玉佩和我的骨灰去見我?guī)熌?，她見了此玉一定會相信你?！?/p>
喬婉娩只好收下玉佩，再次緊緊握了握李蓮花的手，以示承諾。
如今兩人幾乎無法交流，喬婉娩只想安撫住李蓮花再帶他去求醫(yī)。
李蓮花卻還有話要說。
“謝謝你，萍水相逢卻愿意幫我做這些事。我們沒辦法對談了，那就麻煩你聽我說吧。左右我也快死了，不妨就給你講一講我的故事?！?/p>
喬婉娩連連搖頭，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來，她拉起李蓮花的胳膊想扶著他下床穿鞋，但被拒絕了。
李蓮花微微咳嗽了幾下，勉強笑了笑，柔聲道：“謝謝你的好意，可我真的沒力氣了，你強行帶我離開，只會讓我死的更快，倒不如坐下來聽一聽我的故事，陪我這最后一程?！?/p>
喬婉娩哽咽難言，好想不管不顧地撲進李蓮花的懷里緊緊抱住他，抬起的雙手在即將觸碰到李蓮花身體的一刻，又生生忍住了，她苦笑著體諒道：“好……既然你想體面的、平靜地走完最后一程，我怎能……讓你不安心呢？”
李蓮花蹙著眉，調(diào)動體內(nèi)僅剩的揚州慢內(nèi)力來維持自己可以正常說話。
“說起來，我這一生雖然不長，但總得來說應(yīng)該算苦樂參半吧。剛才我夢到了小時候，還記起了爹娘和哥哥的樣子，如果沒有那一場家變，我們一家人應(yīng)該會生活得很幸福，我可能還會是師父的徒弟，但一定不會認識我的師兄。那個對我很好卻又恨我至深的人。
說起師兄……算了，不說他吧。
我曾經(jīng)做過萬人敬仰的大俠，傳聞中的天下第一劍神李相夷就是我，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四顧門就是我一手創(chuàng)立的，后來我還當過武林盟主。我猜你一定覺得我在說謊，呵呵，連我自己都覺得曾經(jīng)就像一場夢，每每想起都恍如隔世。
我有一個很厲害的對手，也是老朋友。他叫笛飛聲，是江湖第一魔教的首領(lǐng)，世人公認的大魔頭，而他其實并不壞，只是冷酷了一些，心眼其實挺單純的，可惜我卻負了與他的約定。
我還有一個徒弟，那是我二十歲那年隨口許了個承諾，轉(zhuǎn)頭我就忘了，他卻當真了。去年我們在江湖中相逢，那孩子資質(zhì)不錯，品行也好，我有幸看著他成長蛻變，最終成為真正的大俠。
我將畢生所學都傳給了他，也算為師門留了后，不算辜負師父的教誨，死后見到師父，他老人家應(yīng)該也會欣慰。
我對不起我的師娘，那時候我才四歲，是師娘和師父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而我卻……師娘一定非常傷心，可我真的不能見她，我害怕死在她面前。
我對不起我的少師劍，沒能保住它，還親手把它毀了，有的人終身不負，有的人棄劍如遺，李相夷負了它的少師，也負了年少時的雄心壯志，負了太多人……”
喬婉娩攥著李蓮花的手，勸解道：“不是的，你只是變得比年少時更穩(wěn)重了，你還是你，你只是你！李相夷和李蓮花都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身份罷了。”
李蓮花聽不到喬婉娩的聲音，只隱約感覺到手被握得很緊，其實手上還有許多喬婉娩的淚水，而他已無知無覺。
“能這樣死去，我還挺高興呢，一點都不痛。人常說五福臨門，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我這般模樣也算是善終了吧？呵呵……”
碧茶之毒一旦入腦，中毒之人將神志全失，最終發(fā)瘋喪命。
李蓮花不由得笑起來，問道：“你看我這副模樣像不像瘋子？我記得和尚說此毒無解，我最終將發(fā)瘋而死，呵呵，還真叫他說中了，我成了自說自話的瘋子?！?/p>
“不要這樣說自己，你沒瘋，沒有！”喬婉娩哀嚎一聲，緊緊擁住了李蓮花，眼淚如決堤之水，哽咽戰(zhàn)栗到幾乎暈厥。
李蓮花感覺到一點異常，但搞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他想了想，微笑著說：“我餓了，你不是出去買吃的了嗎？麻煩你把食物拿給我，多謝了?！?/p>
喬婉娩大哭了一聲，從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抽回了理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去拿吃的。
李蓮花如今五感模糊，手里拿著半個燒餅卻送不進嘴里，喬婉娩就把燒餅掰碎了一點點喂他吃。
半個燒餅下肚后，李蓮花的氣力慢慢恢復了一分，而內(nèi)力卻在漸漸消失，他想了想，決定再說最后幾句話。
“好心人姑娘，多謝你兩日以來的細心照顧，我……我有一種錯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我才冒昧跟隨，望姑娘不要與我這將死之人計較。你一定好奇我的那位故人是誰？這件事我不能說，她的路還很長，我不能傷害她的名節(jié)、耽誤她的幸福……”
李蓮花說完最后一句話就緩緩閉上了眼睛，隨著內(nèi)力消失殆盡，意識也逐漸歸于混沌。他勉強扯起一抹極淡的笑意，便徹底昏迷在喬婉娩的懷里。
“相夷？相夷！……李蓮花！”喬婉娩一口氣哽在了心里，只是緊緊地抱著李蓮花，雙眼猩紅就是不肯落淚。
良久之后，喬婉娩逐漸恢復理智，她發(fā)現(xiàn)李蓮花雖然氣息極弱，但身體卻柔軟溫暖，不像氣脈斷絕的樣子。
喬婉娩把李蓮花平放，然后輕按脈門，雖覺脈象極弱，細察之下卻隱約一股綿綿不盡的生機……
天亮之后，喬婉娩退了房，帶著李蓮花在鎮(zhèn)上最好的客棧重新租下兩間房。
——九天后——
喬婉娩把熬好的藥倒進瓷碗里，又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托盤上，把藥碗壓在信上，然后將托盤交給小伙計，鄭重地囑咐道：“小兄弟，還要麻煩你將這碗藥和信一起送給天字二號房的公子?！?/p>
“好嘞，客官您就放心吧！”小伙計樂呵呵地接了托盤。
喬婉娩微笑著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托盤上，解釋道：“小兄弟，這十兩紋銀是給你的，我還要麻煩你替我再照顧那位公子一段時間。多謝了?！?/p>
小伙計受寵若驚地把銀子揣進兜里，滿口答應(yīng)道：“客官放心，小的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好您的朋友?！?/p>
喬婉娩感激一笑，溫和道：“多謝?！?/p>
“您太客氣了！拿錢辦事，這都是小人應(yīng)該做的?！毙』镉嫹€(wěn)穩(wěn)地端著托盤去到了李蓮花的房間。
李蓮花已經(jīng)蘇醒五天了，雖然內(nèi)力盡失，成了普通人，但性命保住了。
“好心人”一直很細心地照顧他。直到昨天，他恢復了視覺和聽覺之后，“好心人”姑娘就一直沒有露面。
李蓮花心中疑惑，奈何身體太過虛弱，氣力不濟，不宜下床去找人。此刻，正坐在床上走神游天外。
“公子，您該喝藥了?！毙』镉嫓睾偷靥嵝?，同時把藥碗遞到李蓮花的面前。
李蓮花回過神，接過藥碗仰起頭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嗆的他止不住干嘔。
“公子，您喝得太急了！來來，快喝點清水漱漱口吧?！闭f話間，小伙計已為李蓮花倒了一杯水。
李蓮花接過水杯灌了幾口水，終于把胃氣順下去了。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荷包，從里面拿出一顆糖含在嘴里。這個荷包和里面的糖都是“好心人”給他買的，口味正是他年少時最愛的。
小伙計搖頭笑笑，轉(zhuǎn)身拿起托盤上的信，陪笑道：“公子，這是您的朋友托我交給您的信?！?/p>
李蓮花心中一沉，拿過信匆匆看了一遍，信中寫道：我臨時有急事，不得不馬上離開，來不及當面辭別，望君見諒。信封里有五百兩銀票，君可放心取用。祝君從今往后逍遙自在萬事順遂。你我本是萍水相逢，有緣自會再見，勿念。
李蓮花把信揣進懷里，急急忙忙下了地，奈何他身體太弱，剛站到地上站就頭暈眼花差點跌倒。
小伙計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扶著他又坐回床邊，開解道：“公子，依小人看，那位姑娘就是故意躲著你，這會兒怕是已走遠了，您追不上她的。”
李蓮花不禁更疑惑了，在他看不見聽不見的時候，“好心人”對他體貼入微，等他恢復了視覺和聽覺，“好心人”反而不肯見他了，現(xiàn)在更是一走了之。
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無私的好人嗎？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大地，涼而不寒的春風吹喚醒了沉睡的生命，抗凍的花草早已吐出了新綠。
看，冬日已去，春天來了。
喬婉娩為出行方便遂做男裝打扮，又買了一匹駿馬來代步，幾日時間就已回到了老家揚州。她在揚州輾轉(zhuǎn)半月，時不時就會遇到四顧門的人，有的是過來辦差，有的是來替門主尋人。
喬婉娩感慨揚州已無可藏身之地，遂悵然離去。
出門在外處處都需要花錢，喬婉娩輾轉(zhuǎn)游歷了兩個多月后，身上錢終于快花完了，而她還沒有找到可以定居的地方。
這一日，喬婉娩心中苦惱，悶悶地騎在馬背上，任由馬兒馱著她到處走，不知不覺間就走進了云城地界。
云城境內(nèi)多山交通閉塞，是山高皇帝遠的世外桃源，很適合隱居，唯一的隱患就是距離云隱山太近了。
喬婉娩牽著馬在城里走了一圈，看到一名小吏正在衙門前貼告示，有幾個好事兒的閑人圍著他說說笑笑。
“衙差大哥，您這告示上寫的什么？俺不識字，您能給俺講講嗎？”
“行，就給你說說。最近盜匪猖獗，賊人很狡猾，不光你們老百姓害怕，尹大人也非常憂慮。所以貼個懸賞告示，凡提供與盜匪有關(guān)的證據(jù)者，賞銀五兩，若誰能抓住那盜賊，賞銀五十兩?！?/p>
“賞金好多啊，可惜俺沒那個本事?！?/p>
“沒本事啊，那你就安安分分過你的小日子，讓有本事的人來抓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