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闕的琉璃瓦被積雪壓出細(xì)響。我枕邊七寶刀的鯊魚皮鞘已磨出絨毛，
那是四十二年前獻(xiàn)董卓未成的遺物。
銅鏡里溝壑縱橫的臉浮起冷笑——世人皆說曹孟德負(fù)盡天下人，可這亂世，分明是先負(fù)了我！
少年時夜宿汴水驛站，枕下墊著《論語》入睡的青年，
怎會料到半生竟活成《孫子兵法》里“疾如風(fēng)，侵掠如火”的惡咒？譙縣的風(fēng)十七歲那年，
我常躺在譙縣郊外的坡地上，看云卷云舒。阿父總罵我不務(wù)正業(yè)，說曹家世代為官，
該循規(guī)蹈矩謀個前程?？晌已劾锏奶?，不是方方正正的官帽形狀。那日，汝南許劭來縣里，
眾人都去求評語。我擠到他面前，他起初不肯說，被我纏得沒法，哼了句：“治世之能臣，
亂世之奸雄?！?周圍人都變了臉色，我卻大笑起來。能臣也好，奸雄也罷，
總好過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風(fēng)掠過麥田，沙沙作響，像有千軍萬馬在遠(yuǎn)處奔涌。
我摸了摸腰間的短刀，那是阿兄留給我的。我想，這天下，總有一天會聽到我的名字。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風(fēng)里藏著的，不僅是功名，還有血與火，還有數(shù)不清的背叛與孤獨(dú)。
一、洛陽的棒初到洛陽當(dāng)北部尉，我把官署的四門都掛上五色棒，旁人都笑我小題大做。
他們不懂，這京城看著繁華，骨子里早爛透了——宦官當(dāng)?shù)?，?quán)貴橫行，
規(guī)矩是給老百姓定的，不是給那些帶“爺”字的人定的。蹇碩的叔父，仗著侄子是皇帝寵臣，
半夜還在街上飆車。我?guī)е藬r住他，老家伙瞇著眼罵：“你知道我是誰？” 我沒答話，
揮了揮手，左右便用五色棒打了下去。直到他癱在地上，我才冷冷道：“宵禁是朝廷的規(guī)矩，
誰都不能破。”滿城都炸了鍋。阿父連夜從老家趕來，把我拉到密室，
指著鼻子罵：“你要?dú)Я瞬芗覇?？?我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心里不是滋味，
卻還是梗著脖子說：“若規(guī)矩只敢管百姓，這官不當(dāng)也罷?！焙髞?，
我果然被調(diào)去頓丘當(dāng)縣令。離開洛陽那天，我回頭望了望那座金碧輝煌的城，
心想：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要讓這里的每一根柱子，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規(guī)矩。
二、陳留的火董卓進(jìn)京那年，我逃出洛陽，一路顛沛到陳留?？吹匠菈ι蠏熘耐ň儺嬒瘢?/p>
畫里的我眼露兇光，倒有幾分像許劭說的“奸雄”。曹嵩派人送來錢和兵，
族弟夏侯惇、夏侯淵帶著鄉(xiāng)勇來投，連本家的曹仁、曹洪也來了。在陳留的曠野上，
我們豎起“討賊勤王”的大旗，篝火映著每個人的臉，有興奮，有忐忑。袁紹也來了，
帶著渤海的兵馬，被眾人推為盟主。他站在高臺上，說要“奉辭伐罪，誓誅董賊”，
聲音洪亮，可我總覺得他眼里少了點(diǎn)東西。酸棗的盟壇筑在土坡上，高十丈，
插滿了各路諸侯的旌旗。袁紹站在壇上，聲嘶力竭地喊著"誅董卓，復(fù)漢室"，
底下響應(yīng)的聲浪卻稀稀拉拉。我看著他錦袍上的孔雀翎，忽然覺得可笑。
臺下眾諸侯只顧得喝酒劃拳，竟無一人提出兵之事。我問袁紹：“本初，我們何時出兵伐董？
”他撥開我的手，指甲修剪得比女子還精致："孟德不知，董卓麾下有呂布，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我轉(zhuǎn)身躍上高臺，拔出佩劍指向洛陽方向，"諸君！董卓焚燒宮室，
劫遷天子，此乃國賊！我等舉義兵，當(dāng)速戰(zhàn)速決，而非在此飲酒作樂！
"臺下的孫堅猛地將酒壇摔在地上："曹孟德說得對！我愿為先鋒！"其余諸侯卻紛紛低頭，
袁紹甚至拂袖而去。那夜，我?guī)е约旱奈迩ПR單獨(dú)西進(jìn)。在滎陽遇到徐榮的鐵騎，
箭矢像暴雨般落下。曹洪將他的馬讓給我，自己提刀步戰(zhàn)，
血順著甲縫往下滴："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我在亂軍中回頭，見他被三個西涼兵圍住，
忽然想起少年時，我們偷了鄰家的桑葚，他總把最大的那顆塞給我。逃到河內(nèi)時，
殘兵不足百人。我坐在篝火旁，看傷口里的血凝成黑痂，忽然放聲大笑。夏侯惇問我笑什么，
我說："笑袁紹空有其名，笑天下英雄，竟無一人敢向前。"那晚，
我?guī)е约旱谋R單獨(dú)西進(jìn)，雖然在滎陽打了敗仗，可我不后悔。
有些人的旗幟是掛給別人看的，我的不是。三、兗州的土黃巾賊鬧得兇，兗州刺史劉岱戰(zhàn)死，
州里的人來請我主持大局。我站在兗州城頭，看著城外漫山遍野的黃巾兵，他們頭裹黃巾，
拿著簡陋的兵器，眼里卻有種豁出去的狠勁?！八麄円彩潜槐频??！?我對荀彧說。
可戰(zhàn)場容不得心軟，我用了半年時間，收編了三十萬黃巾降兵，選其中精銳編成“青州兵”。
那天，我站在點(diǎn)將臺上，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突然明白：能讓人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罵我“挾州自重”，我不在乎。這亂世，手里沒兵沒糧，就像沒穿衣服站在雪地里。
我在兗州屯田，讓士兵和百姓一起種地，當(dāng)年就收了百萬斛糧食?？粗鴤}廩里堆積的谷物，
我想：這才是根基，比虛名實(shí)在多了。四、徐州的血父親在徐州地界被陶謙的部下殺了，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燈下看兵書。手里的竹簡“啪”地掉在地上，眼前一片發(fā)黑。
我?guī)е筌姽バ熘?，連下五城。城破那天，火光沖天，哭喊聲響成一片。我騎著馬在街上走，
腳下踩著血污，有人跪在地上求我饒命，我卻覺得心里像被冰凍住了。
夏侯惇拉住我的韁繩：“孟德，殺得夠多了。” 我甩開他的手，吼道：“他們殺了我父！
”可夜里，我總夢見父親。他站在一片血泊里，問我：“阿瞞，這就是你給我報仇的方式？
”我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后來我才明白，有些仇報了，只會更痛。陶謙病死了，
劉備來接徐州，我看著那個織席販履出身的人，突然覺得，
或許他比我更懂得“仁”字怎么寫——可這亂世，光有仁，夠嗎？
五、濮陽的險呂布那三姓家奴，趁我攻徐州時占了兗州。我回兵去打，在濮陽被他圍住。
城樓上，陳宮站在呂布身邊，那家伙曾是我的部下，如今卻幫著外人對付我。
呂布的方天畫戟指著我：“曹操，出來受死！”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卻笑著對身邊人說：“他有勇無謀，不足為懼?！笨山粦?zhàn)時，我的馬中了箭，差點(diǎn)被火燒死，
多虧典韋拼死把我救出來。躺在營里養(yǎng)傷，典韋守在門口，他臉上有一道新疤，
是救我時被砍的。我給他倒了杯酒，他一飲而盡，說：“主公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
” 我看著他憨厚的臉，心里暖了些。這世上，總有人不跟你講算計，只跟你講情義。
六、許昌的殿迎奉天子到許昌那天，百官跪在道旁，山呼萬歲。獻(xiàn)帝坐在車?yán)?，臉色蒼白，
像株見不到陽光的花。我扶他下車，他握著我的手，說：“曹將軍，大漢有救了。
”我把自己的府邸讓出來做皇宮，每天上朝，聽著大臣們議論紛紛。
有人說我是“再造漢室”的功臣，有人在背后罵我“名為漢相，實(shí)為漢賊”。
我不在乎他們怎么說，只在乎倉庫里的糧食夠不夠，士兵的盔甲堅不堅固。
荀彧幫我打理朝政，他總勸我“奉天子以令不臣”，說要守住漢室的規(guī)矩。我知道他的心思，
也敬重他的才華?？伤欢?，這漢室早就空了，我守著的，不過是個念想。就像捧著個破碗，
明知盛不住水，卻還是舍不得扔。七、宛城的痛張繡投降時，我太得意了。
聽說他嬸母鄒氏貌美，便讓人把她接來。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忘了戰(zhàn)場上的警惕。
半夜里，營寨突然起火，張繡的兵殺了進(jìn)來。我光著腳往外跑，典韋守在營門，
手里的雙戟都砍斷了，還在拼殺。我的長子曹昂，把他的馬讓給我，自己卻被亂箭射死。
逃到舞陰，我坐在帳里，看著外面的雨，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典韋死了，曹昂死了，
還有我的侄子曹安民。我對部下說：“我失去長子、侄子，都不心痛，唯獨(dú)痛失典韋??！
” 這話是真的?？尚睦锏牧硪粔K痛，我沒法說出口——是我，是我的好色和大意，
害死了他們。后來張繡又來投降，我握著他的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旁人都覺得我度量大，
他們不知道，我夜里常常夢見曹昂問我：“父親，你為什么不救我？
”八、白門樓的雪擒住呂布那天，下著雪。白門樓上，呂布捆得像個粽子，還在喊：“曹操，
你放了我，我?guī)湍愦蛱煜?！”劉備站在我身邊，捋著胡子，不說話。我問他：“玄德，
你看該怎么辦？” 他慢悠悠地說：“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我笑了。這大耳賊，
殺人都不用自己動手。呂布瞪著劉備，罵道：“大耳兒最叵信！” 我揮了揮手，
讓人把呂布拖下去縊死?？粗鴧尾嫉氖w，我突然想起虎牢關(guān)前，
他那桿方天畫戟舞得像風(fēng)一樣。多好的猛將，可惜反復(fù)無常，誰都留不住。這世上，
忠誠比勇猛難得多。劉備看著我，眼神里有點(diǎn)復(fù)雜，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許有一天，
他也會站在我的對立面。九、青梅煮酒許都的梅子剛泛黃。我在府中后園看著家丁修剪梅枝，
忽然想起劉備最近總在相府東側(cè)的菜園里種菜。"去請劉使君來。"我對許褚說，
指尖捏著顆剛摘下的青梅，酸澀的汁水滲進(jìn)指縫。這劉備，自稱中山靖王之后，
卻總愛在菜園里擺弄那些蔥姜，倒像是個安分守己的農(nóng)夫。劉備來時，身上還沾著泥土。
"司空召備，不知有何吩咐？"他作揖時腰彎得很低，眼神卻藏在眉骨的陰影里。
我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壇："見青梅熟了，想起去年征討張繡時，行軍缺水，將士皆渴。
我心生一計，說前方有梅林，士卒聞之，口皆生津。今日特煮了酒，請使君共飲。
"酒液在銅爵里晃出琥珀色的光。我盯著他的手，那雙手能挽得動雙股劍，
此刻卻在輕輕摩挲爵耳。"使君可知龍的變化？"他抬頭時，
睫毛上還沾著點(diǎn)濕氣："備愚鈍，愿聞其詳。""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
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我往他爵中添酒，
酒液濺出幾滴在石桌上，"當(dāng)今天下的英雄，便如這龍一般。"他低頭飲酒，
喉結(jié)滾動得格外用力："淮南袁術(shù)，兵糧足備，可為英雄？"我笑出聲來，
酒液差點(diǎn)從鼻孔噴出來："冢中枯骨，早晚必擒之！""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
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袁紹色厲膽薄，
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我把玩著空爵，忽然湊近他，
"劉表虛名無實(shí)，劉璋守戶之犬，孫策藉父之名，張繡、張魯、韓遂之流——使君以為，
誰配稱英雄？"他的手指猛地收緊，爵耳在掌心硌出紅痕："備......備不知。
"雷聲恰在此時炸響，震得廊下的銅鈴叮當(dāng)亂響。他手里的酒爵"哐當(dāng)"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