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我和溫小滿擠在一張破炕上。
所謂的被子,又薄又硬,棉花結(jié)成了塊。
溫小滿很快就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我睜著眼。
冰冷的炕席硌著骨頭。
腦子里像走馬燈。
前世實驗室里精密的儀器,干燥的藥材香氣。
今生冰冷的河水,刺骨的寒風(fēng),豬食的味道。
還有溫小滿推我時,那瞬間的狠勁。
這具身體很虛弱。
營養(yǎng)不良,加上落水的寒氣。
我能感覺到那股寒意正在體內(nèi)游走。
必須自救。
草藥。
這是我唯一熟悉的東西。
榆樹大隊背靠青山。
這年頭,山里的寶貝不少,但敢去采、認(rèn)識的人不多。
尤其是藥材。
普通社員,能認(rèn)幾種常見的野菜野果就不錯了。
原主的記憶里,后山就有不少好東西。
只是,現(xiàn)在黑燈瞎火,外面冷得像冰窖。
我蜷縮起來,裹緊薄被。
保存體力。
等天亮。
天蒙蒙亮。
雞叫頭遍。
王桂花那屋就有了響動。
很快,全家都被她尖利的嗓音催了起來。
溫建國打著哈欠,慢悠悠地洗漱。
溫小滿幫王桂花端水盆。
溫老實和李秀娟默默收拾著農(nóng)具。
我被指派去剁豬草。
冰冷的石刀,沉重的木墩。
剁好的豬草混上米糠和刷鍋水,倒進(jìn)豬食槽。
兩頭半大的黑豬哼哼唧唧地拱食。
掃雞圈更惡心。
雞屎混著泥土和稻草,臭氣熏天。
我屏住呼吸,用破掃帚飛快地清理。
劈柴是重頭戲。
柴刀很沉。
木頭是濕的,不好劈。
我掄起柴刀,一下,又一下。
虎口被震得發(fā)麻。
手臂酸脹。
額頭上冒出虛汗。
后背卻一陣陣發(fā)冷。
寒氣在往外冒。
我知道,這是身體在預(yù)警。
王桂花叼著煙袋,在院子里監(jiān)工。
“動作麻利點!磨磨蹭蹭,想磨到晌午???”
溫小滿挎著個小籃子,跟著王桂花出門去自留地前,特意繞到我旁邊。
“姐,你臉色好白啊,”她假惺惺地說,“要不跟奶說說,歇會兒?”
我沒理她。
繼續(xù)掄柴刀。
“砰!”一塊硬木終于被劈開。
木屑飛濺。
溫小滿撇撇嘴,扭著腰走了。
終于劈完了要求的一小堆柴。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喘著粗氣。
胸口悶得慌。
頭有點暈。
不行,得去后山。
打豬草是幌子。
找藥才是真。
我拎起兩個破筐和一把豁了口的鐮刀。
出門前,李秀娟追了出來。
她塞給我一個很小的、還溫?zé)岬募t薯。
“冷香…揣著,墊墊?!彼曇魤旱脴O低,飛快地看了一眼堂屋方向。
王桂花還沒回來。
我捏著那個小小的紅薯,還有點燙手。
“謝謝娘?!蔽业吐曊f。
李秀娟眼圈有點紅,擺擺手:“快去吧,路上…小心點?!?/p>
我點點頭,把紅薯揣進(jìn)懷里。
那一點點溫?zé)?,貼著皮膚。
出了院門。
清晨的寒氣更重了。
土路凍得硬邦邦。
我深一腳淺一腳往后山走。
腦子里飛快地過著一串串藥名。
驅(qū)寒,發(fā)汗,補充元氣……
這身體底子太差,得溫和點的。
后山坡度不算陡。
林子挺密。
枯黃的草葉上結(jié)著白霜。
我放下筐,沒急著割豬草。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枯草叢和灌木根部。
這個季節(jié),很多草本藥材地上部分枯萎了,但根莖還在。
或者,一些常綠的灌木。
走了沒多遠(yuǎn)。
一片向陽的坡地上。
幾株低矮的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
葉子邊緣有細(xì)小的鋸齒,莖干細(xì)長,頂端還掛著幾顆干癟發(fā)黑的小漿果。
紫蘇!
雖然是干枯的,但莖葉還在。
紫蘇葉辛溫,能散寒解表,行氣和胃。
正是我現(xiàn)在需要的!
我快步走過去,蹲下身。
用鐮刀小心地連根刨起。
根也要,紫蘇根也能入藥。
抖掉泥土,放進(jìn)筐里。
有了這個打底,心里踏實了點。
繼續(xù)找。
眼睛像掃描儀。
枯黃的蒿草,帶刺的灌木,不起眼的苔蘚……
忽然,在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后面,我看到了幾片熟悉的、邊緣帶點紫紅的卵形葉子。
貼著地面生長。
是紫花地??!
清熱解毒,涼血消腫。
雖然性偏寒,但現(xiàn)在我體內(nèi)寒氣郁結(jié),也需要一點點涼性藥來反佐平衡。
而且,它消炎效果不錯。
我小心地挖出來,根是淡黃色的。
也放進(jìn)筐里。
再往前走,靠近一片濕潤的洼地。
幾株頂著枯黃傘狀花序的植物,葉子已經(jīng)枯萎卷曲,但粗壯的根莖露了一點頭在外面。
防風(fēng)!
好東西!
祛風(fēng)解表,勝濕止痛。
簡直是驅(qū)寒的良將。
我趕緊下鐮刀,刨開凍硬的泥土。
挖出幾根小指粗細(xì)、黃白色的根。
沉甸甸的。
收獲不錯。
身體越來越冷,頭也昏沉。
不敢再耽擱。
得回去了。
豬草也得打點。
我快速割了些常見的、豬能吃的野草、野菜葉子,蓋在挖到的藥材上面。
裝了滿滿兩筐。
很沉。
壓得肩膀生疼。
但心里有點底了。
拖著沉重的步子下山。
快到村口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溫小滿挎著籃子,從自留地方向回來。
她看見我,小跑著過來。
“姐!打了這么多豬草??!”她驚訝地看著我那兩個裝得冒尖的筐。
“嗯?!?我應(yīng)了一聲,腳步?jīng)]停。
“呀!”溫小滿突然指著我的筐,“這草下面是什么?黑乎乎臟兮兮的?”
她眼尖地看到了筐里露出來的一點藥材根莖。
“沒什么,草根?!蔽覀?cè)身想避開她。
溫小滿卻伸手過來,一把掀開了上面蓋著的豬草。
露出了下面帶著新鮮泥土的紫蘇根、防風(fēng)和紫花地丁。
“啊!你挖這些樹根爛草干什么?”溫小滿叫起來,一臉嫌棄,“這也能喂豬?豬都不吃吧!姐,你該不會是想偷懶,隨便弄點東西糊弄奶吧?”
她聲音不小,引得旁邊路過的兩個婦人看了過來。
“這是啥呀?冷香丫頭?”一個胖嬸子好奇地問。
“張嬸,你看我姐,”溫小滿搶著說,一臉“擔(dān)憂”,“不好好打豬草,挖這些臟兮兮的爛根回來,還說喂豬呢!豬哪能吃這個!”
張嬸探頭看了看,搖搖頭:“唉,冷香啊,不是嬸說你,這可不興亂挖,有些草根有毒的!趕緊扔了吧,別惹你奶生氣?!?/p>
“聽見沒,姐!張嬸都說了有毒!”溫小滿像是抓到了把柄,“快扔了!我?guī)湍愕沟?!”說著就要來搶我的筐。
我猛地后退一步,護(hù)住筐。
“不用。我認(rèn)得。”我盯著溫小滿,聲音不高,但很硬,“這不是喂豬的?!?/p>
“那你要干啥?”溫小滿不依不饒,“不是喂豬,你挖它干啥?當(dāng)飯吃啊?”
“治病?!蔽彝鲁鰞蓚€字。
“治病?”溫小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治病?姐,你燒糊涂了吧?你認(rèn)識這是啥藥嗎你就治???別把人吃壞了!”
她夸張地笑著,看向張嬸她們。
“張嬸,李嬸,你們聽聽!我姐說她挖草根治病呢!”
兩個婦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和看笑話的神情。
“冷香丫頭,可不敢亂來?。 ?/p>
“就是,藥哪是亂吃的!”
我沒再理會她們。
也不想跟溫小滿糾纏。
“讓開?!蔽依渲?,繞過她,徑直往家走。
身后傳來溫小滿氣急敗壞的聲音:“你等著!我告訴奶去!看奶不罵死你!”
回到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
王桂花和溫建國還沒回來。
溫老實和李秀娟在隊上干活。
我把兩個筐拖到柴房門口。
先把表面的豬草倒出來,攤開晾著。
然后抱起那堆珍貴的藥材,鉆進(jìn)冰冷的柴房。
關(guān)上門。
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柴房又黑又冷。
我找了個相對干凈的角落。
開始處理藥材。
紫蘇,摘下還算完整的葉子,莖稈和根分開。
防風(fēng),抖掉泥土,把根上的須根去掉。
紫花地丁,全株洗凈。
沒有工具,只能用鐮刀柄和破瓦片,把根莖砸開,搗碎。
沒有鍋。
只能生用。
我把紫蘇葉、紫花地丁和砸碎的防風(fēng)根,混合在一起。
抓了一小把,塞進(jìn)嘴里。
又苦又澀,還帶著土腥味。
硬生生嚼碎。
混合著唾液,艱難地咽下去。
一股辛辣的味道從喉嚨直沖上來。
緊接著,一股暖意,從小腹緩緩升起。
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
有效!
我又嚼了一把。
身上開始微微發(fā)汗。
頭也沒那么暈了。
我把剩下的藥材小心地藏在一堆干草下面。
剛藏好。
“哐當(dāng)!”
柴房門被粗暴地推開。
王桂花叉著腰站在門口,一臉怒氣。
溫小滿躲在她身后,得意地看著我。
“死丫頭!你挖那些爛樹根爛草回來干啥?啊?”王桂花劈頭蓋臉就罵,“小滿說你還要吃?你作死??!吃壞了肚子,誰有錢給你治?想拖累死全家?。 ?/p>
“奶,我沒吃壞。”我平靜地說。
“沒吃壞?那你說!你挖那些東西干啥?喂豬豬都不拱!”王桂花唾沫星子飛濺。
“我認(rèn)得是藥?!蔽铱粗?,“我有點受寒,吃了點,好多了?!?/p>
“藥?”王桂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瞪圓了,“你?你認(rèn)得藥?你大字不識幾個,豬草和藥草都分不清!你蒙誰呢?我看你就是懶骨頭,不想打豬草,隨便糊弄點爛草回來交差!”
她越說越氣,抄起門邊的掃帚疙瘩就朝我打過來。
“我讓你偷懶!我讓你裝神弄鬼!”
我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
掃帚疙瘩砸在手臂上,生疼。
“奶!別打了!”溫小滿假惺惺地拉住王桂花的胳膊,“姐可能真是病了,腦子不清楚……”
“病了?我看她是皮癢!”王桂花掙脫溫小滿,又要打。
“我打的豬草在院子里晾著,夠兩頭豬吃兩天?!蔽姨岣呗曇簦驍嗨?,“那些根,是我給自己找的藥,沒花家里一分錢。我好了,就能多干活?!?/p>
王桂花舉著掃帚的手頓住了。
她狐疑地看著我。
又看了看院子里攤開的一大堆豬草。
確實不少。
比平時溫小滿打的還多。
“你真認(rèn)得藥?”她語氣有點松動,但更多的是不信。
“認(rèn)得一點。”我說,“山里采的,不要錢??偙然ㄥX買藥強?!?/p>
這句話戳中了王桂花的死穴。
省錢。
“哼!”她重重哼了一聲,扔下掃帚疙瘩,“我不管你是真認(rèn)得還是假認(rèn)得!別給我吃出毛病來!要是敢裝病偷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晚飯別吃了!省的撐得慌!”
說完,她扭身就走。
溫小滿趕緊跟上,還不忘回頭剜了我一眼。
柴房門敞著。
冷風(fēng)灌進(jìn)來。
手臂上被掃帚打的地方,火辣辣的。
肚子餓得咕咕叫。
懷里那個小小的紅薯,早就冷了。
我拿出來,剝開皮。
一點點啃著。
又冷又硬。
但能填肚子。
吃完。
身上那股暖流還在緩緩運行。
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黏膩,但寒氣似乎被逼出去不少。
頭不暈了。
力氣也回來了一些。
我走出柴房。
把晾著的豬草收攏好,抱去豬圈。
兩頭豬哼唧著湊過來。
看著它們吃食。
我盤算著。
靠這點零星的藥材,只能應(yīng)急。
想擺脫這個家,想活得像個人。
得有錢。
錢從哪里來?
藥材。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路。
但風(fēng)險很大。
這年頭,私下買賣是“投機倒把”。
被抓到,輕則批斗,重則蹲號子。
必須小心。
接下來的幾天。
我老老實實干活。
喂豬,劈柴,打掃。
然后去后山。
打豬草是掩護(hù)。
眼睛像雷達(dá)一樣掃視。
運氣不錯。
又找到了幾株野生的柴胡。
挖到了不少桔梗的根。
還在一片背陰的巖石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小叢葉片肥厚的景天三七。
都是好東西。
柴胡疏肝解郁,升舉陽氣。
桔梗宣肺祛痰,利咽排膿。
景天三七止血化瘀。
我把它們小心地挖出來,處理好,藏好。
身體基本恢復(fù)了。
力氣也大了些。
劈柴沒那么費勁了。
王桂花看我干活利索,臉色稍微好了點。
但晚飯桌上,我的那份,依舊是最稀的湯,最硬的窩頭。
這天下午。
剛把豬草背回來。
就聽見堂屋里傳來溫小滿帶著哭腔的聲音。
“奶…我肚子疼…好疼啊……”
我放下筐。
走進(jìn)堂屋。
溫小滿捂著肚子,蜷在炕上,小臉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哎喲我的乖孫!這是咋了?”王桂花急得直拍大腿。
“不知道…就是疼…絞著疼……”溫小滿眼淚汪汪。
“是不是吃壞東西了?”李秀娟在一旁搓著手,一臉焦急。
“晌午吃啥了?”王桂花問。
“就…就吃了點自留地新摘的黃瓜…還有…還有幾個野果子…”溫小滿抽抽噎噎地說。
“哎呀!那野果子不干凈!肯定是吃壞肚子了!”王桂花心疼得不行,“老大!老大!快去赤腳醫(yī)生那要點藥來!”
溫建國皺著眉:“奶,這都快下工了,赤腳醫(yī)生肯定不在衛(wèi)生所了,得上他家去。他家住村東頭,跑一趟得小半個時辰呢!再說,買藥不花錢???”
“花錢就花錢!總不能看著小滿疼死!”王桂花吼道,“快去!”
溫建國不情不愿地站起來。
“等等?!蔽议_口。
幾個人都看向我。
“可能不是吃壞東西?!蔽易呓贿?。
溫小滿疼得直哼哼,看見我,沒好氣:“你…你懂什么!走開!”
我沒理她,伸手想去按她的肚子。
“你干啥!”王桂花一把拍開我的手,“別碰小滿!”
“奶,我看看她疼的位置。”我縮回手,“要是臍周絞痛,一陣一陣的,可能是蛔蟲鬧的。”
王桂花一愣:“蛔蟲?”
這年頭,衛(wèi)生條件差,小孩肚子里有蛔蟲很常見。
“瞎說八道!”溫建國嗤笑,“你當(dāng)你是醫(yī)生???”
“是不是,問問小滿?!蔽铱粗鴾匦M,“你是不是經(jīng)常肚子疼?疼一陣好一陣?晚上睡覺磨牙?臉上有白斑?”
溫小滿疼得說不出話,但聽我說完,眼睛里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她確實經(jīng)常莫名其妙肚子疼。
晚上也磨牙。
臉上有幾塊淺淺的白斑,她一直以為是曬的。
王桂花和李秀娟也看向溫小滿。
溫小滿咬著嘴唇,沒否認(rèn)。
“要是蛔蟲,”我繼續(xù)說,“我正好挖了點使君子。搗碎煮水喝,能打蟲?!?/p>
“使君子?”溫建國一臉不信,“又是你那些爛樹根?”
“不是根,是果實?!蔽壹m正,“我認(rèn)得?!?/p>
“你認(rèn)得個屁!”溫建國不耐煩,“奶,別聽她瞎咧咧!我去找赤腳醫(yī)生!”
“使君子…我知道一點,”一直沒說話的溫老實突然吭聲了,聲音悶悶的,“以前…好像聽老輩人提過,是打蟲的…”
王桂花看看疼得打滾的溫小滿,又看看我,再看看不情愿跑腿的溫建國。
最終,省錢和怕麻煩的心理占了上風(fēng)。
她瞪著我:“你真有那什么君子?”
“有?!蔽尹c頭。
“去弄!要是吃壞了小滿,我扒了你的皮!”王桂花惡狠狠地說。
我轉(zhuǎn)身去柴房。
從藏好的藥材里,找出幾顆黑褐色、棱角分明的干癟果實。
這就是使君子。
驅(qū)蛔蟲的要藥。
我砸碎兩顆,找了個破瓦罐,加了點水,在灶膛的余火里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