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糾正他們。直接做對就行?!?/p>
江帆從筆記本電腦前抬起頭,吃了一驚。凌雪站在峰會準(zhǔn)備室的門口,一手端著一杯黑咖啡,另一手拿著一個文件夾。她的存在感,一如既往,總是在她的聲音之前就充滿了整個空間。
“我看過你的筆記了。”她走近說,“對中文歡迎信、意大利商務(wù)禮儀指南的修改,以及我個人最喜歡的,法國代表的座位安排。”
“我不知道那位副部長有偶數(shù)恐懼癥。”江帆輕描淡寫地說。
凌雪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八小H绻覀冊侔阉才旁谑栕?,他會當(dāng)場飛回巴黎的。”
江帆往后靠在椅子上。“那壓力可不小?!?/p>
凌雪喝了口咖啡?!拔襾聿皇菫檫@個?!?/p>
他等著。
她把文件夾遞給他。里面是證件、日程、私人簡報,還有一個黑底銀字的姓名牌:江帆,國際聯(lián)絡(luò)員。
“我以為這已經(jīng)是臨時規(guī)定了?!彼f。
“現(xiàn)在仍然是?!彼卮穑暗沁@個,”她敲了敲姓名牌,“讓它變得真實。外在形象很重要,江先生。即使真相本身就應(yīng)該足夠?!?/p>
江帆端詳著姓名牌?!澳娴恼J(rèn)為其他人會聽我的嗎?”
凌雪歪了歪頭?!八麄儠犖业?,而我告訴他們要聽你的?!?/p>
停頓了一下。然后江帆說:“你知道,過去六年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努力不被注意。隱形有隱形的好處。”
凌雪坐在他對面?!岸F(xiàn)在……”
他輕輕地合上文件夾。“現(xiàn)在我記起了為什么我曾經(jīng)熱愛被傾聽?!?/p>
到了下午,江帆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峰會的運轉(zhuǎn)中。郵件紛至沓來:臨時的語言澄清、禮儀問題、文化細(xì)節(jié)核對。他在日語和普通話之間,在意大利語和阿拉伯語之間無縫切換,糾正會冒犯人的習(xí)語,潤色可能引起疏遠(yuǎn)的短語。最讓他驚訝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尊重。助理們開始征求他的意見??偙O(jiān)們路過時會點頭致意。就連在這里工作了二十年的保潔主管埃絲特大姐,也偷偷塞給他一個額外的羊角面包,低聲說:“像你這樣的人,早就該被看到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高興。高天明總監(jiān)在周圍徘徊,眼神收緊,像是在看自己的棋盤發(fā)生了意料之外的變動。江帆一直無視他,直到無法再無視。
“江帆,”高總那天晚上晚些時候在東翼電梯附近把他堵住。
江帆轉(zhuǎn)過身。
“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嗎,”高總隨意地說,整理著他定制西裝的袖口?!澳惚惶岚魏笪也榱四愕谋尘啊A钊擞∠笊羁?,當(dāng)然。但你自從……大概七八年前就沒在學(xué)術(shù)界工作過了?沒有企業(yè)推薦信,沒有近期的資歷。”
江帆保持語調(diào)平穩(wěn)。“這里面有什么問題嗎?”
高總走近一步?!澳阋詾橐恢艿姆g和端茶倒水就讓你不可替代了?讓我提醒你,這家酒店不是靠感情運作的。它靠的是結(jié)構(gòu)、流程、權(quán)威。”
江帆淡淡一笑。“那也許是時候讓這個結(jié)構(gòu)別再把忠誠誤認(rèn)為沉默了?!?/p>
高總的下巴繃緊了。江帆沒再等下去。他走進電梯,任由門在身后關(guān)上。
那天晚上晚些時候,他回到家,看到悅悅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周圍是她用舊雜志做的閃卡。各種語言的詞語用她方方正正的筆跡寫著:Bonjour, Grazie, 你好, Hope。
他坐在她身邊。“今天過得怎么樣?”他問。
悅悅抬起頭,聳了聳肩。然后她指著一張卡片,上面是用一個助聽器廣告剪下來的粗體字“l(fā)isten”(傾聽)。她把它遞給他。
江帆笑了。“你覺得我擅長這個?”
她點點頭。
他敲了敲卡片?!澳阒溃藗円詾閮A聽就是等別人說完話。但真正的傾聽,就像在暴風(fēng)雨中靜立,讓話語沖擊你而不退縮?!?/p>
悅悅歪了歪頭。然后她拿起一支蠟筆,在下面寫了“感受”。
江帆喉嚨一緊?!笆前?,”他輕聲說?!巴耆_。”
第二天早上,凌雪把他叫到她的辦公室。不是郵件,不是助理傳話,是直接的消息?!白??!彼患尤魏吻把缘卣f。
他坐下了。她遞給他一個文件夾。“這些是我們高管團隊的演講稿草稿。審閱一下。兩份有翻譯錯誤。一份有我們承擔(dān)不起的文化冒犯。中午前我要你的筆記放在我桌上?!?/p>
江帆翻了幾頁。他抬起頭?!澳幌M野阉鼈冋f得委婉些?”
“不,”凌雪說。“我希望你像磨刀一樣把它們磨得鋒利?!?/p>
他往后靠了靠?!澳涯穆曇敉懈督o我?!?/p>
凌雪停頓了一下。“我信任你的正直?!彼f,“你知道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么意思,而大多數(shù)人永遠(yuǎn)學(xué)不會這個?!?/p>
江帆合上文件夾。“我妻子過去常說,”他慢慢地說,“‘語言不僅是我們說什么,更是我們敢于大聲說出什么?!?/p>
凌雪看著他?!澳呛苊馈!?/p>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句話。她是一名手語翻譯。她相信沉默和言語一樣有多種方言?!?/p>
一瞬間,凌雪的表情里有什么東西變了,一絲陰影,一段回憶。她輕聲說:“她也教了你怎么傾聽嗎?”
江帆笑了?!安?,是生活。在我失去她之后。”
房間里一片寂靜。然后凌雪從辦公桌里拿出一個薄信封,滑到他面前。“最終確認(rèn)?!彼f,“你將在峰會的開幕環(huán)節(jié)代表酒店發(fā)言?!?/p>
江帆的眼睛睜大了。“什么?”
“你將歡迎代表們?,F(xiàn)場翻譯我的話?!?/p>
“這不是我們商量好的?!?/p>
“不,”她說,“這是你掙來的?!?/p>
江帆盯著她,然后說:“您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凌總。”
她微微歪頭?!澳悄阆胂笾形沂鞘裁礃??”
“一個筑墻的人。”
凌雪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拔掖_實筑墻?!彼f,“但我正在學(xué)著,把門留一道縫?!?/p>
華庭大酒店的屋頂花園并未正式對客人開放。那是一個安靜的地方,一片半被遺忘的天空,四周是齊腰高的常春藤,幾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椅,以及城市通風(fēng)口微弱的嗡嗡聲。維修人員一個月來一次。再沒有別人來。
這就是為什么江帆每個周六早上都帶悅悅來這里。她喜歡這里,喜歡這里的寂靜、空間和陽光。她盤腿坐在角落的花壇邊,速寫本攤開,一只手拿著紅色蠟筆,另一只手拿著藍(lán)色。她又在畫旗幟了,今天畫的是法國國旗。三條完美的垂直條紋,小心翼翼,正如她喜歡的樣子。
江帆坐在附近,喝著紙杯里的咖啡,看著手機上的峰會日程。第一批代表將在周一早上抵達(dá)。兩個同聲傳譯小組,五個歡迎會,三個文化簡報,而他要負(fù)責(zé)所有這些。他不確定是壓力更讓他害怕,還是他終于再次感到活著的事實。
一陣風(fēng)吹起了悅悅的頭發(fā)。她沒有反應(yīng),只是繼續(xù)畫畫。然后傳來了高跟鞋的聲音。江帆抬起頭,悅悅也一樣。
凌雪站在屋頂?shù)拈T口,一手拿著平板電腦,一手把手機貼在耳邊。她的目光掃過整個空間,然后停在了那個拿著速寫本的小女孩身上。“我待會回你電話?!彼龑χ謾C說,然后掛斷了。
她緩緩走近?!拔也恢肋@里對員工開放?!彼f。
“是不開放?!苯卮穑八赃@里是唯一一個還感覺屬于‘人’的地方。”
凌雪看了看那個女孩。“這是我女兒,悅悅?!?/p>
悅悅抬起頭看著她,但什么也沒說,手仍然停在畫紙上。
凌雪蹲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不侵犯她的空間?!澳阆矚g旗幟?”
悅悅點了一下頭。
“你最喜歡哪一面?”
悅悅指著她早些時候畫的意大利國旗。
“好選擇?!绷柩┱f,“我喜歡他們的食物、藝術(shù)和那不可能通行的交通?!?/p>
江帆輕聲笑了。
凌雪轉(zhuǎn)向他?!八馨察o?!?/p>
“她不和陌生人說話?!?/p>
“是一種病癥嗎?”
“叫做選擇性緘默癥。創(chuàng)傷引發(fā)的。她能說話,但除非感到完全安全,否則她選擇不說?!?/p>
凌雪點點頭。“我比我希望的更能理解這一點。”
他們之間一片沉默,微妙而溫暖。然后凌雪稍微靠近悅悅,輕聲說:“我以前也很安靜。我小的時候,我父親經(jīng)營一家容不下柔和聲音的公司,所以我學(xué)會了保持沉默,直到心痛?!?/p>
悅悅好奇地歪了歪頭。
凌雪露出了一個罕見的小小微笑?!坝幸惶欤乙庾R到沉默不是軟弱。它只是另一種語言?!?/p>
悅悅眨了眨眼。然后,她慢慢地拿起綠色蠟筆,翻到一頁空白的紙上,開始畫一面新的旗幟。這次是三條水平的條紋,是荷蘭的。
凌雪靜靜地看著。
“是荷蘭國旗?!苯吐曊f。
“我知道。”她輕聲說,“她在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