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跡,是克萊爾的。尖銳、有力,帶著她特有的棱角和一絲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
“他”?指的是我?還是……兇手?
就在我心神劇震,視線幾乎無法從那行詛咒般的字跡上移開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克萊爾緊握成拳的左手。枯瘦的手指扭曲著,指關(guān)節(jié)因死亡和最后的巨大力量而僵硬發(fā)白。在那慘白的指縫間,似乎有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過。
我?guī)缀跏潜灸艿囟紫律?,強忍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胃里的翻騰,小心翼翼地試圖掰開她冰冷僵硬的手指。觸感如同冰冷的石膏。用了一點力氣,那緊握的拳頭終于松開了些許。
一個小小的、手指粗細的玻璃瓶從她掌心滾落出來,掉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聲響。瓶身透明,瓶口用紅色的火漆緊密地封著。瓶子里,卷著一張小小的紙條。
我撿起瓶子。冰冷的玻璃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借著臺燈昏黃的光線,我瞇起眼,試圖看清瓶中紙條上的字跡。
那紙條卷得很緊,但透過玻璃,幾個潦草的黑色字母依然模糊可辨:
……E. H……
后面似乎還有字母,但被卷在里面,無法看清。
E.H.!
埃德加·霍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我的名字!克萊爾在臨死前,用盡最后力氣攥在手中的,是一個寫著我的名字(至少是名字縮寫)的“懺悔瓶”?這怎么可能?這絕不可能!
就在我握著那個冰冷的小玻璃瓶,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大腦因震驚和荒謬而一片空白時——
“啊——!?。 ?/p>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女人尖叫,如同冰冷的鋼針,猛地刺穿了“秘藏”密室的死寂,也狠狠扎進了我的耳膜!
我猛地回頭。
餐廳里那位氣質(zhì)雍容的伊麗莎白·索恩伯里子爵夫人,此刻正站在密室門口。她精心盤起的栗色頭發(fā)有些散亂,昂貴的珍珠項鏈歪斜地掛在脖子上,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龐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毫無血色。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顫抖地指向房間中央克萊爾的尸體,又猛地指向蹲在尸體旁、手里握著玻璃瓶的我,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窒息般的聲音。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驚駭而擴散,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以及我身后地毯上那攤刺目的深紅和那柄閃著寒光的銀刀。
“殺……殺人了!”她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尖叫,身體搖搖欲墜,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折斷的枯葉,“霍?!羯⒘怂?!”
腳步聲雜亂地響起。柯蒂斯律師那張紅潤的圓臉出現(xiàn)在門口,金絲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額頭上全是冷汗,當他看到室內(nèi)的景象時,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般僵住了,嘴巴無意識地張開,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緊接著是普倫蒂斯醫(yī)生,他那張瘦削陰沉的臉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慘白,深陷的眼睛死死盯著克萊爾的尸體,又猛地轉(zhuǎn)向我,那里面翻滾的驚懼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瞬間壓倒了之前的空洞。最后出現(xiàn)的是艾薇·維勒,她依舊穿著那身毫無裝飾的黑色裙裝,像一抹冰冷的影子。她沒有尖叫,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有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在掃過尸體、掃過書桌上攤開的日記本、最后落在我手中的玻璃瓶上時,瞳孔驟然收縮,如同冰面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我臉上,那里面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冰冷的、穿透性的審視,仿佛在無聲地宣判。
“我的上帝啊……”柯蒂斯律師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克萊爾夫人……這……這……”
“是他!”子爵夫人伊麗莎白仿佛找到了支撐點,用盡全身力氣指向我,聲音尖利得破音,帶著歇斯底里的哭喊,“我親眼看見!他蹲在那里……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刀!那把刀!天?。∷麣⒘怂?!”
普倫蒂斯醫(yī)生沒有說話,但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燃燒著駭人的怒火和一種病態(tài)的狂熱,死死盯著我,像一頭隨時會撲上來的困獸。他的拳頭在身側(cè)緊握,指節(jié)捏得嘎嘣作響。
艾薇向前走了一步,擋在了門口,也擋住了普倫蒂斯醫(yī)生可能的沖動。她的目光依舊冰冷地鎖在我身上,聲音如同結(jié)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所有人都別動。普倫蒂斯醫(yī)生,冷靜!”她的視線轉(zhuǎn)向伊麗莎白,“子爵夫人,請控制您的情緒??碌偎瓜壬?,麻煩您立刻去客廳,看好那臺留聲機,確保唱片還在播放,不要碰任何東西。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離開客廳范圍。”她的指令清晰、冰冷,帶著一種臨危不亂的可怕鎮(zhèn)定。
柯蒂斯律師如夢初醒,連連點頭,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轉(zhuǎn)身沖向來時的走廊,腳步踉蹌。
艾薇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灰色瞳孔如同兩枚冰冷的槍口:“霍桑先生,”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請放下您手里的東西。然后,請您解釋?!?/p>
我成了風暴的中心。四道目光——驚恐的、憤怒的、冰冷的——如同實質(zhì)的枷鎖,將我牢牢釘在原地。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以及瓶子里那張卷曲的、寫著“E.H.”的紙條。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guī)缀跷詹蛔?。再看向書桌上攤開的日記本,那行墨跡未干的“他終究還是來了”如同無聲的嘲笑。
兇器是我的拆信刀。日記指向“他”。臨終緊握的“懺悔瓶”寫著我的名字縮寫。
完美的嫁禍。
我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那個玻璃瓶放在書桌干凈的一角,遠離克萊爾的尸體和那本攤開的日記。然后,我站起身,迎著艾薇那雙冰封的灰色眼睛,以及子爵夫人和普倫蒂斯醫(yī)生充滿敵意和恐懼的注視。
“不是我?!蔽业穆曇粼谒兰诺拿苁依镯懫?,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澀和平靜,“我進來時,她已經(jīng)這樣了。日記是打開的,瓶子在她手里?!蔽抑噶酥缸郎系钠孔雍腿沼洷?。
“撒謊!”子爵夫人伊麗莎白尖叫起來,聲音因恐懼和激動而扭曲,“你手上……你手上還有血!我看見了!你蹲在那里,就在她旁邊!”
我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手掌干干凈凈,沒有任何血跡。但當我攤開手指時,借著昏暗的臺燈光,我看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腹側(cè)面,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紅色痕跡——非常淡,像是無意中蹭到了什么??赡苁莿偛旁噲D掰開克萊爾手指時,蹭到了地毯邊緣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我的心猛地一沉。
艾薇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捕捉到了我指腹上那點微不可察的痕跡。她的眼神更冷了。
“血……”普倫蒂斯醫(yī)生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帶著濃重的恨意和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你碰了她!你這個兇手!”
“我試圖確認她是否還有生命體征,”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迎向艾薇審視的目光,“以及……她手里緊握的東西。僅此而已。我進來時,門是虛掩的,里面只有她一個人。兇手可能剛離開不久。”
“剛離開?”艾薇的聲音毫無起伏,“晚餐后,我們所有人都在客廳。柯蒂斯先生、子爵夫人、普倫蒂斯醫(yī)生,還有我。我們一直在聽那張老唱片,《月光小夜曲》。唱片放完一整面大約需要二十五分鐘。直到子爵夫人說想去盥洗室,離開客廳大約……三分鐘后,我們就聽到了她的尖叫?!彼疑难劬ο裉秸諢粢粯訏哌^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回我身上,“霍桑先生,您呢?晚餐后,您去了哪里?”
時間線。不在場證明。致命的環(huán)節(jié)來了。
“我迷路了?!蔽艺f,這幾乎是事實,“莊園太大,走廊錯綜復雜。我想回房間,但走錯了方向。不知不覺就走到這條走廊,看到這扇門虛掩著,里面有光,就推門進來了。然后……就看到了克萊爾?!蔽覠o法提供任何證明。沒有目擊者,沒有時間戳。
“迷路?”普倫蒂斯醫(yī)生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充滿譏諷的冷笑,“真是……完美的借口。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警探,在房子里迷路?”他的眼神像淬毒的鉤子。
“艾薇小姐!”柯蒂斯律師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臉色慘白,手里緊緊捏著一張黑色的老式唱片,“唱片……唱片還在留聲機上!A面剛放完!我……我確認過了!絕對沒人動過!從晚餐結(jié)束夫人離開,到子爵夫人尖叫……最多不超過半小時!我們……我們都在客廳!”他急切地看向艾薇,又畏懼地瞥了我一眼,像是在尋求認同,又像是在撇清關(guān)系。他的話,徹底堵死了除我之外所有人作案的時間窗口。
客廳有留聲機唱片作為時間證明,所有人互相作證。而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手握指向自己的“物證”,指腹有血跡痕跡,兇器上刻著我的名字縮寫。
所有的矛頭,瞬間無比精準地指向了我。
“艾薇小姐!報警!快報警!”子爵夫人伊麗莎白帶著哭腔喊道,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他是兇手!他殺了克萊爾夫人!”
普倫蒂斯醫(yī)生再次向前逼近一步,眼神瘋狂:“報警太便宜他了!這個……”
“夠了!”艾薇猛地喝道,聲音不高,卻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里,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她的目光如同冰錐,緩緩掃過失控的子爵夫人和躁動的醫(yī)生,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那里面沒有任何信任,只有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決斷。
“在警察到來之前,”艾薇的聲音如同凍結(jié)的溪流,每一個字都敲打著緊繃的空氣,“任何人,不得離開這間密室?!彼疑难劬哌^伊麗莎白子爵夫人驚恐的臉和普倫蒂斯醫(yī)生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最后落在我身上,像兩道冰冷的鐐銬,“霍桑先生,請您退到書桌那邊,遠離尸體。普倫蒂斯醫(yī)生,子爵夫人,請你們站到門內(nèi)這一側(cè)。保持距離,保持安靜。”她的指令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近乎冷酷的權(quán)威。
沒有人動。普倫蒂斯醫(yī)生胸膛劇烈起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釘在我身上,如同饑餓的禿鷲盯著腐肉。子爵夫人緊緊抓著門框,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似乎隨時會癱軟下去。
“需要我重復嗎?”艾薇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更添危險。她向前踏了一步,身形依舊瘦削,但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強。普倫蒂斯醫(yī)生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咕嚕,最終還是像被鞭子抽打的野獸般,不情不愿地向門內(nèi)挪了一步。子爵夫人幾乎是靠滑著門框,才勉強站定。
我依言退到巨大的書桌旁,背靠著冰冷的木架。架子上的盒子、罐子無聲矗立,像無數(shù)沉默的墓碑。空氣里的血腥味甜膩得令人窒息。我的目光無法控制地再次掠過地毯上那蜷縮的、毫無生氣的軀體,掠過那柄刺眼的銀刀,最后落在書桌攤開的日記本上——那行“他終究還是來了”的字跡,在昏黃燈光下如同凝固的詛咒。還有那個小小的玻璃瓶,靜靜地立在桌角,瓶中的紙條像一條盤踞的毒蛇。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碌偎孤蓭熌樕覕〉卣驹陂T口,不時擦著額頭的冷汗,眼神躲閃,不敢看尸體,也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子爵夫人伊麗莎白壓抑的抽泣聲如同背景噪音,斷斷續(xù)續(xù)。普倫蒂斯醫(yī)生則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門口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著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踏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那雙充滿怨恨和懷疑的眼睛,每隔幾秒就刀子般剜向我。
艾薇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黑色雕像,守在門框的陰影里,淺灰色的眼眸低垂,視線卻如同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房間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角落。她的冷靜,在此刻顯得異常詭異。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撞擊著古老的窗欞,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像無數(shù)亡靈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半小時,走廊深處終于傳來了沉重、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裝備碰撞的輕微聲響。
警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