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場雪,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悄然降臨。清晨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被松軟白雪覆蓋的純凈世界。項目部簡陋的板房、堆積的建材、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青川河岸,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諝馇遒?,呼出的氣息瞬間變成白霧。工地上的喧囂被這場雪壓低了音量,大型機械的轟鳴也仿佛被凍住了,只有零星的工人踏著積雪,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林薇窩在簡易辦公室里,對著電腦屏幕修改合龍段的應力分析圖。窗戶玻璃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花,室內僅靠一個小電暖氣散發(fā)著有限的熱量,她不得不裹緊了厚厚的羽絨服,手指在冰冷的鍵盤上敲擊時顯得有些僵硬。
篤篤篤。
一陣輕微的敲擊聲從窗戶方向傳來。
林薇詫異地抬頭。窗外,陳默的身影立在沒過腳踝的積雪里,頭上、肩膀上落滿了雪花,像個移動的雪人。他手里高高舉著一個裹著厚毛巾保溫的銀色大號保溫桶,眼鏡片上蒙著一層白霧,幾乎看不清眼睛。他努力地哈著氣,試圖讓鏡片清晰一點,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又消散。
“我媽包了餃子!”他隔著玻璃大聲喊,聲音被寒風切割得有些模糊,“韭菜雞蛋餡的!非讓我趁熱給你送點過來!”他的語氣帶著點無奈,又透著不容拒絕的溫暖。
林薇心頭一熱,趕緊跑過去打開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陳默帶著一身風雪的氣息走了進來,把保溫桶放在她桌上?!翱?,趁熱吃!我媽說你們城里姑娘,肯定吃不慣食堂的大鍋飯。”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上的霧氣,露出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保溫桶蓋子一打開,一股濃郁的、混合著韭菜清香和雞蛋鮮味的暖氣立刻彌漫開來,瞬間驅散了室內的寒意。白白胖胖的餃子整齊地碼在里面,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林薇的胃立刻誠實地叫囂起來。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個送進嘴里。餃子皮薄餡大,韭菜鮮嫩,雞蛋滑香,還帶著一點蝦皮的提鮮,味道樸實卻異常鮮美。熱騰騰的餃子下肚,一股暖流從胃里蔓延開來,凍得發(fā)僵的身體似乎都舒展開了,鼻尖甚至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真好吃!替我謝謝阿姨!”林薇由衷地說,又夾起一個。
陳默笑了笑,沒說話,只是蹲在門口,拍打著身上厚厚的積雪。雪花簌簌落下。林薇的目光落在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外套上,口袋邊緣,露出了半截毛線手套——深藍色的,已經(jīng)很舊了,大拇指和食指的位置磨損得厲害,打著兩個歪歪扭扭、顏色略深的補丁。那補丁針腳粗糙,顯然是手工縫制的,帶著一種笨拙卻努力維持的溫暖。
“你們過年……什么時候放假?”陳默拍完雪,站起身,搓著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像是隨口問道。
林薇咽下嘴里的餃子,熱氣熏得眼眶有些濕潤?!翱赡堋换厝チ恕!彼粗巴庖琅f飄飛的雪花,“橋墩的混凝土養(yǎng)護是關鍵期,得盯著溫度和濕度,不能大意。過年期間也得有人值班?!彼穆曇艉芷届o,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
陳默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是,橋要緊。”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簡陋冰冷的辦公室,“那……你自己在這,多注意?!?/p>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便利店的燈光在密集的雪幕中暈開,像一團模糊卻執(zhí)著的暖黃色光暈,在寒冷的冬日里顯得格外珍貴。陳默待了一會兒,看著林薇吃完最后幾個餃子,才拿起空了的保溫桶準備離開。
“等等!”林薇叫住了他。她拉開辦公桌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包裝完好的紙袋,抽出一條嶄新的、柔軟厚實的深灰色羊絨圍巾。標簽還掛著?!翱蛻羲偷臉悠罚矣貌簧?。”她不由分說地把圍巾塞進陳默懷里,動作帶著點不由分說的利落,“雪大,你圍著回去。”
陳默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推拒:“這……這太貴重了……”
“拿著!”林薇打斷他,語氣帶著點少有的強硬,“不然餃子白吃了?”她故意板起臉。
陳默看著她,又低頭看了看懷里那條觸感極好、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圍巾,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沒再推辭。他笨拙地將圍巾繞在脖子上,深灰色襯著他被寒風吹得有些粗糙的臉頰,意外地和諧。圍巾很長,幾乎能將他大半個肩膀都裹住,帶著新布料特有的、干凈的氣息。
“那……謝謝了?!彼吐暤?,聲音有點悶在圍巾里。
他推開門,再次走進風雪中。林薇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圍著新圍巾的背影在厚厚的積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走向那團暖黃的燈光。雪花不斷地落在他肩頭、落在深灰色的圍巾上,像撒了一層細細的鹽粒。那背影在漫天飛雪中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異常堅韌。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便利店門口的那一瞬,林薇的目光下意識地回到了自己的電腦屏幕上——屏幕上正顯示著青川河特大橋的側視圖,巨大的拱形結構向上伸展,劃出一道優(yōu)美而充滿力量的弧線。不知為何,那個在風雪中跋涉的、裹著灰色圍巾的背影,竟與屏幕上這道鋼鐵的弧線,在她眼中奇異地重合在了一起。都是向上的姿態(tài),都帶著一種沉默的、對抗風雪(或重力)的力量感。這個念頭讓她心頭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