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市的夏天,總愛把柏油路曬出蜿蜒的焦糊氣味。我伏在電驢上,
后背的汗早已浸透外賣服,牢牢粘住皮膚,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像在撕扯一層無形的痂。
汗水沿著額角流下來,刺得眼睛生疼,視線里的一切都隔著一層咸澀而模糊的水膜。
手機導(dǎo)航提示音冰冷,宣告著“即將超時”的厄運,偏偏那棟該死的寫字樓迷宮般難找。
電梯口擠滿了人,我盯著那閃爍的樓層數(shù)字,心沉了下去。終于沖進電梯,
在狹窄空間里擠出位置,按下樓層按鈕,我掏出手機,屏幕自動亮起,
朋友圈里大學(xué)同學(xué)剛發(fā)的照片撞進眼簾——明亮落地窗,精致的咖啡杯,
修長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配文是“加班也要有儀式感”。電梯門“?!币宦暣蜷_,
我猛地按熄屏幕,像扔掉一塊滾燙的烙鐵,那明亮光潔的寫字樓格子間,
此刻如同另一個無法抵達的星球。我提著那份早已失去溫度的外賣,
幾乎是撞開了客戶辦公室的門,一句“抱歉,超時了”還沒說完,門就在我面前重重關(guān)上,
連同那聲清晰的“差評”,像一記耳光甩在臉上。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
我的父親李建國正站在灼熱的鋼筋叢林里。陽光炙烤著裸露的鋼鐵,散發(fā)出燙人的氣息。
他粗糙的大手緊握著一把沉甸甸的扳手,黝黑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正用力擰緊一顆巨大的螺栓。
汗水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沖刷出道道泥痕,安全帽下露出的鬢角早已花白。
他用力擰緊最后一圈,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舊毛巾狠狠抹了把臉,
對著旁邊的工友王叔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質(zhì)香煙熏黃的牙齒:“瞧見沒?這把子力氣,
還得是咱!我兒子可不用遭這罪!”他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大學(xué)生!坐辦公室的!
吹著空調(diào),對著電腦,那才叫體面!咱累死累活供他念書,圖啥?
不就圖他不用再沾這一手油泥一身臭汗嘛!”王叔蹲在一旁,正用砂紙打磨著一塊鋼板邊緣,
聞言只是嘿嘿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老李頭,坐辦公室是體面,
可咱這手藝也不丟人吶。有這玩意兒在,”他揚了揚手里銼刀一樣鋒利的砂紙,
“啥時候也餓不死咱爺們兒。”他布滿老繭的手指靈活地活動了幾下。父親擺擺手,
不以為然:“那不一樣!我兒子那是腦力活兒!咱這個?哼,賣力氣的!
” 我騎著車在車流中穿梭,天色不知何時已暗沉如鉛。第一滴沉重的雨點砸在頭盔上,
發(fā)出“啪”的悶響,緊接著,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密集的雨鞭抽打著城市。
視線瞬間被狂瀉的雨水徹底淹沒,眼鏡片成了兩塊模糊的水簾??耧L(fēng)裹著雨水,
幾乎要把我和車掀翻?;艁y中,我瞥見前方路邊一個熟悉的藍色圍擋——是父親那個工地!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顧慮,我猛轉(zhuǎn)車把,電動車像離弦的箭一樣沖進敞開的大門,
朝著最近的那個簡陋工棚沖去。車剛在棚子邊緣剎住,我?guī)缀跏菨L爬下來,
踉踉蹌蹌地撲向那能遮風(fēng)擋雨的棚子深處。濕透的衣服冰冷地貼在身上,
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脖頸,狼狽不堪。棚里光線昏暗,堆滿了各種工具和雜物。
腳下不知絆到了什么凸起物,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哐當(dāng)——嘩啦!
”一聲巨響,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翻了一個沉重的鐵皮工具箱。
里面的扳手、鉗子、螺絲刀像掙脫束縛的活物,叮叮當(dāng)當(dāng)、七零八落地滾了一地。
巨大的沖擊力下,鼻梁上那副本就模糊的眼鏡被狠狠甩飛出去,“咔嚓”一聲脆響,
清晰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世界在我眼前徹底碎裂、扭曲、模糊成一片無法辨認的光影。
我狼狽地跪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雙手急切地在散亂的工具和濕漉漉的地面摸索著。
指尖終于觸到那熟悉的塑料框架,還有幾片冰涼的碎玻璃。完了。
就在我絕望地試圖把那些碎片拼湊起來時,
一個高大的、濕漉漉的身影帶著一身濃重的汗味和鋼鐵氣息,像一座沉默的山,
擋住了工棚門口僅有的、被雨水?dāng)嚨脺啙岬墓饩€。 “李偉?!”父親的聲音炸響,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瞬間涌起的、被欺騙的狂怒,蓋過了棚外轟鳴的雨聲。
他幾步跨到我面前,那雙沾滿泥漿的舊勞保鞋幾乎踩到我撐在地上的手指。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只有一片晃動的水影和他模糊的輪廓。他猛地彎腰,
粗糙的手指狠狠揪住了我身上那件刺眼的外賣服前襟,
濕透的布料在他手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嘶啦聲?!斑@…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在發(fā)抖,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石頭,砸在我臉上,“老子…老子起早貪黑,用這把扳手,
用這把老骨頭,供你念大學(xué)!供你戴眼鏡!”他幾乎是咆哮著,
空著的那只手指著我鼻梁上方本該有眼鏡的位置,“就他媽是為了讓你騎著這破車,
頂著這狗日的雨,穿這身皮給人送飯?!
”他的目光猛地掃過我摔落在一旁、屏幕還亮著的手機,
上面清晰地顯示著未完成的訂單和鮮紅的超時警告。他胸膛劇烈起伏著,
那只揪著我衣領(lǐng)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
手背上被鋼筋劃出的新傷舊疤在昏暗中格外刺眼。棚里其他躲雨的工友都屏住了呼吸,
死寂中只有外面嘩嘩的雨聲。 委屈、羞恥、長久積壓的憤怒猛地沖上頭頂,
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澳阋詾槲蚁??!”我猛地揮開他揪著我衣襟的手,
聲音嘶啞地吼了回去,破碎的鏡片在我緊握的拳頭里硌得生疼,“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
一抓一大把!是好工作等著我去挑嗎?!”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努力想在一片模糊中看清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卻只看到一片憤怒的晃動色塊,“找不到!
一個像樣的都找不到!送外賣怎么了?至少我能養(yǎng)活自己!
至少不用你那雙老手再往這水泥鋼筋里拼命!”話音未落,
一聲響亮的脆響炸開在潮濕的空氣里。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劇痛,頭被打得偏向一邊,
耳朵里嗡嗡作響。父親的手僵在半空,那只布滿厚繭、青筋暴起的手,微微顫抖著。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風(fēng)暴——驚愕、狂怒、痛心,
還有一種瞬間坍塌的、支撐了他半輩子的東西。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猛地轉(zhuǎn)過身,像一頭發(fā)狂又受傷的困獸,粗暴地撥開擋路的工友,
一頭沖進了外面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暴雨里,瞬間被雨幕吞噬。
王叔急忙抓起一件破舊的雨衣追了出去,只留下我,捂著臉,站在原地,臉頰滾燙,
心卻冰冷,手里還緊緊攥著那些扎人的眼鏡碎片,如同攥著一把割裂親情的碎玻璃。
棚里死寂,只剩下雨點瘋狂敲打鐵皮頂棚的喧囂。我像個被抽掉骨頭的木偶,
癱坐在冰冷的泥水地上。臉上那記耳光的灼痛感還在皮膚下隱隱跳動,比這更深的,
是父親那雙眼睛最后投來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
那支撐了他半輩子、也壓在我心頭沉甸甸的東西。王叔沉默地回來了,
雨水順著他的雨衣滴答落下。他什么也沒問,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的,
像一塊浸透了水的舊抹布,在濕冷的空氣里抹過。他蹲下身,布滿油污和老繭的手異常靈巧,
開始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收拾地上散亂的扳手、鉗子、螺絲刀。
那些冰冷的鋼鐵在他手里溫順地歸位,發(fā)出沉悶的磕碰聲。
他粗糙的手指在一把扳手的豁口上停留了一下,用指腹抹掉上面沾的泥水,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冷戰(zhàn)在沉默中蔓延。父親徹底搬到了工地的簡易板房里,
連電話也不接。家,成了我和母親之間小心翼翼避開的雷區(qū)。
日子仿佛只剩下單調(diào)重復(fù)的機械轉(zhuǎn)動:車輪、訂單、超時提醒、差評的提示音。
直到一個異常悶熱的下午,系統(tǒng)派來一個指向城郊新開發(fā)區(qū)的單子。我擰緊車把,
頭盔下的頭發(fā)早已被汗水浸透。拐過最后一個路口,遠遠看到一片剛平整出來的巨大空地上,
一臺橙黃色的挖掘機突兀地趴在那里,巨大的鋼鐵臂膀無力地垂著,像一頭斷了脊梁的巨獸。
幾個人影焦躁地圍著它打轉(zhuǎn)。車剛停穩(wěn),
一個戴著白色安全帽、滿臉油汗的負責(zé)人就沖我吼:“快快快!放這兒!
他媽的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他胡亂指了個地方,
又急吼吼地轉(zhuǎn)向旁邊一個蹲在挖機履帶旁的人:“老王!老王!到底行不行?
耽誤一天工期老子賠不起!” 蹲在履帶旁的那個身影,正是王叔。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后背洇濕了一大片深色汗?jié)n。他仿佛沒聽見負責(zé)人的咆哮,
只是微微側(cè)著頭,耳朵幾乎貼在冰冷的履帶板上,像在傾聽鋼鐵內(nèi)部某種神秘的絮語。
他布滿深壑般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
緊盯著履帶復(fù)雜的關(guān)節(jié)處。他手里拿著一柄不大的榔頭,時不時在某個部位輕輕敲一下,
那清脆或沉悶的回響,就是他診斷病情的唯一依據(jù)。
陽光毒辣地烤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和古銅色的脖頸。 “聽著不對勁兒,”他終于開口,
聲音低沉沙啞,“不是大毛病,鏈軌銷子卡死了,還有這根液壓油管,
”他伸出沾滿黑黃油污的手指,精準(zhǔn)地點向一根粗壯的管子接頭處,“有點滲油,
壓力上不去。”他邊說邊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卻異常穩(wěn)定。
他走到自己那輛破舊的三輪車旁,掀開蓋著的油氈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