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陸懷袖執(zhí)起其中一杯，將另一杯遞到明月昭面前。
燭光下，他眉眼溫潤如玉，語氣誠摯得令人心碎，“飲了此酒，你我便是結(jié)發(fā)夫妻。此心昭昭，日月可鑒。我陸懷袖在此立誓，此生定不負(fù)你明月昭分毫！若有違此誓，天……”
“世子慎言?！泵髟抡汛驍嗔怂亩臼?。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輕顫，卻不是去接酒杯，而是輕輕拂過陸懷袖腰間懸掛著的那枚象征著鎮(zhèn)北侯府世子身份的蟠螭紋羊脂玉佩。
觸手溫潤，是上好的玉料。
前世她無數(shù)次依偎在他懷里，手指也無數(shù)次撫過這枚玉佩，只覺得是心愛之人貼身的信物，從未想過要去探究它背面是否另有玄機。
此刻，她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玉佩光滑的邊緣，借著身體微微前傾去“接”酒杯的動作，指尖極其隱秘地、如同最靈巧的探針般，在玉佩與腰帶緊貼的縫隙里輕輕一探——
一個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凸起。
她的心，在那一剎那，沉入了萬丈冰窟，又猛地被一股焚天的怒火燒灼起來！
冰冷與熾熱交織，幾乎要將她的理智撕碎。
陸懷袖毫無所覺，只當(dāng)她是害羞，順勢將酒杯塞入她手中。他手臂繞過她的臂彎，兩人靠得極近，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和熏香氣息將她包裹，那是前世曾讓她無比安心的味道，此刻卻只令她胃里翻江倒海。
“昭昭，”他低沉的嗓音帶著蠱惑人心的磁性，在她耳畔響起，氣息溫?zé)岬胤鬟^她的耳廓，“飲下它。從此，你便是我的妻，我陸懷袖唯一的妻。我會護你一世周全，再不讓你受半點風(fēng)霜之苦。”
多么動聽的謊言。
一字一句，都和她臨死前他冷漠的鄙夷，柳如綿得意的尖笑，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悶響，交織在一起，在她腦中瘋狂轟鳴！
明月昭看著他近在咫尺、寫滿“深情”的俊臉，看著他因酒意和即將得逞的興奮而微微發(fā)亮的眼睛，唇角緩緩勾起。
那笑容，初綻時如冰雪初融，帶著新嫁娘特有的、令人憐惜的羞怯與溫柔。陸懷袖看得心頭一蕩，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想要將她擁入懷中。
然而，那笑容在燭光搖曳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深處，卻淬著萬載玄冰的寒意與刀鋒般的銳利，足以割裂一切虛妄的溫情。
她眼底最后一絲屬于“明月昭”的迷惘與痛楚徹底消散，只剩下幽深無底的、屬于復(fù)仇亡靈的冰冷死寂。
“好。”她輕輕應(yīng)道，聲音如同珠落玉盤，清脆悅耳。
手腕微抬，杯沿貼上紅唇。
陸懷袖臉上的笑意瞬間綻放，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獵物終于落網(wǎng)的志得意滿。
他亦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明月昭面上依舊是那副溫順新婦的模樣，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為什么前世她從未注意過此人那微妙的神情？
玉佩下的密令，那微小的凸起，如同毒蛇的信子，烙在她的指尖，更烙在她的靈魂深處。
這是促使她決意同歸于盡的導(dǎo)火索！
“明月昭武藝超群，性情桀驁，于大業(yè)有礙。須誘其自斷羽翼，深鎖內(nèi)宅，磨其心志，折其傲骨，待其爪牙盡褪、銳氣全消，再無反抗之力時……再除之?！?/p>
柳文淵那陰毒的字句，仿佛就在她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
什么一見傾心，什么非卿不娶，什么“唯愿護你一世安穩(wěn)”……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一場以她的性命為最終目標(biāo)的馴化與屠宰！
陸懷袖愛的，從來就不是那個能與他并轡疆場、揮斥方遒的女將軍明月昭！
他要的，只是將她這柄鋒利的名劍折斷、銹蝕，看著她從九天翱翔的鷹隼，變成一只只能在他腳邊搖尾乞憐、最終被他親手捏死的籠中雀！
好一個“再除之”！
杯底殘存的酒液，在燭光下泛著猩紅的光澤，如同她前世流盡的最后一滴血。
陸懷袖放下酒杯，臉上帶著醺然的滿足，伸手想要去攬明月昭的肩，聲音含混而親昵：“昭昭，夜深了……”
明月昭在他手指即將觸碰到自己肩膀的前一瞬，身體不著痕跡地向后微微一傾，避開了那令人作嘔的觸碰。
她抬手，指尖按上自己的太陽穴，眉頭輕蹙，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疲憊與不適。
“世子，”她聲音帶著一絲倦怠的沙啞，目光卻清明如寒星，“這鳳冠實在沉重，壓得我頭疼。還有這滿室的燭煙熏香，悶得慌?！?/p>
陸懷袖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柔情蜜意凝固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被打斷的不悅。
但看著眼前美人蹙眉捧心的柔弱之態(tài)，那點不悅又迅速被一種掌控弱者的滿足感取代。
他收回手，順勢體貼地點頭：“是了是了，是為夫疏忽了。來人！”
候在外間的趙嬤嬤立刻應(yīng)聲而入。
“伺候少夫人卸妝更衣。”陸懷袖吩咐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主人威嚴(yán)。
他又轉(zhuǎn)向明月昭，放柔了聲音，“昭昭你先歇息，我去書房處理些積壓的文書，很快便回?！?/p>
說罷，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情意濃得化不開，仿佛真的只是片刻分離都難以忍受，卻帶著深深的狐疑和審視。
明月昭低眉順目，溫順地應(yīng)了一聲：“世子爺正事要緊?！?/p>
陸懷袖滿意地笑了笑，這才轉(zhuǎn)身，腳步沉穩(wěn)地走了出去。
這是他必要的表態(tài)。
房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殘余的喧囂，也隔絕了他最后一絲偽裝的溫情。
新房里只剩下明月昭、趙嬤嬤、紅俏，還有兩個垂手侍立的小丫鬟。
空氣里那濃膩的甜香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少夫人，老奴伺候您吧。”趙嬤嬤臉上堆著笑上前，伸手就要去碰明月昭頭上的鳳冠。
她動作看似恭敬，但那眼神卻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審視與估量，仿佛在掂量一件剛?cè)霂斓馁F重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