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鐲……”明月昭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沉靜,“是個念舊,更是個……有傲骨的?!?/p>
馬車駛?cè)氤俏?,周遭的喧囂市聲漸漸清晰起來。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鮮活而粗糲的煙火氣。
最終,馬車在一處不算起眼的鋪面前停下。門楣上掛著“錦繡坊”三字匾額,字跡端正有力。
鋪面不大,但收拾得極為干凈整潔,各色綢緞布料在門內(nèi)擺放得井井有條,在陽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青黛率先下車,上前與鋪內(nèi)一個正在招呼客人的中年婦人低語了幾句。
那婦人穿著半舊但漿洗得十分干凈的靛藍布裙,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插著一支尋常的銀簪,面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娟秀,只是眼角眉梢刻滿了風霜打磨的堅韌痕跡。
她聞言,臉上露出明顯的驚愕,飛快地朝馬車這邊看了一眼,隨即對青黛點了點頭,又低聲對旁邊一個正在埋頭理貨、約莫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囑咐了幾句。
那少年抬起頭,好奇地望向馬車,眼神清澈,帶著幾分書卷氣,正是喬婉娘的兒子陳硯。
喬婉娘整了整衣襟,快步迎了出來。
她并未表現(xiàn)出尋常百姓驟然見到貴人的惶恐,只是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疏離和警惕,對著被青黛攙扶著下車的明月昭,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民婦喬氏,不知貴人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喬娘子不必多禮?!泵髟抡训穆曇魷睾?,帶著恰到好處的親和,“冒昧登門,是本夫人唐突了。只是聽聞娘子這‘錦繡坊’的蘇杭綢緞,乃是京中一絕,今日恰好路過,便想進來瞧瞧?!?/p>
她的目光掃過鋪內(nèi),落在那些質(zhì)地上乘、花色雅致的綢緞上,贊許地點點頭:“果然名不虛傳。這水綠色的軟煙羅,還有那匹雨過天青的云錦,色澤清雅,織工細密,很是難得?!?/p>
喬婉娘見明月昭言語客氣,神態(tài)真誠,并非那等仗勢欺人的貴婦,緊繃的神色稍緩,側(cè)身讓路:“貴人過譽了,寒舍粗陋,東西粗鄙,恐入不得貴人的眼。里面請,民婦給貴人看茶。”她引著明月昭走向鋪面后堂一處小小的雅間。
雅間十分簡樸,只一桌兩椅,桌上擺著一套素凈的白瓷茶具。
角落里,一個小小的書案上堆著些賬簿和書冊,旁邊還擱著幾卷未做完的繡活。
明月昭的目光在那書案上停留了一瞬。
喬婉娘奉上清茶,茶葉是普通的香片,但水是滾燙的,茶杯也擦得锃亮。
她垂手侍立一旁,姿態(tài)恭謹,卻無諂媚。
明月昭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飲用,而是抬眼看著喬婉娘,開門見山,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喬娘子,本夫人今日前來,并非只為綢緞。而是……為一段舊事,也為娘子……和你兒子陳硯的前程?!?/p>
喬婉娘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充滿了驚疑和戒備,方才那點緩和消失殆盡,聲音也冷了下來:“貴人何意?民婦愚鈍,聽不懂貴人的話。陳硯年幼,只知讀書,不敢妄談什么前程?!?/p>
明月昭放下茶杯,直視著她驟然銳利起來的目光,平靜地道:“娘子不必驚惶。本夫人姓明,夫家乃鎮(zhèn)北侯府?!?/p>
她清晰地報出門庭,看到喬婉娘瞳孔猛地一縮,臉上血色褪去幾分,顯然被這顯赫的身份震懾住,更添了十二分的警惕。
明月昭繼續(xù)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本夫人知道,娘子與當今鹽運使張顯張大人,曾有一段故舊淵源。也知道,娘子性情高潔,當初張大人送來的銀子,娘子分文未取。”
“你……”喬婉娘臉色煞白,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角,指節(jié)泛白,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貴人為何要查民婦?民婦早已與……與張大人再無瓜葛!當年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值一提!民婦只求守著兒子,安穩(wěn)度日,求貴人高抬貴手!”
她眼中已帶上懇求,甚至有一絲絕望的屈辱,仿佛預感到平靜的生活即將被徹底撕碎。
“再無瓜葛?”明月昭輕輕重復了一遍,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冷笑,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喬婉娘強裝的鎮(zhèn)定:“若真能再無瓜葛,本夫人今日也不會坐在這里。娘子可知,張大人如今春風得意,權勢煊赫,即將迎娶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為續(xù)弦?”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從她魅惑的紅唇里蹦出來:“續(xù)弦……他都想不起你!喬婉娘!”
喬婉娘猛地一震,眼中瞬間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有痛楚,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猝然揭開舊傷疤的難堪和憤怒。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失態(tài)。
“那位佳人,”明月昭的聲音如同浸在冰水里,清晰地吐出那個名字,“姓江,名妃白?!?/p>
喬婉娘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顯然對這個名字并非全然陌生。
京城才女江妃白的才名,她身處市井也有所耳聞。
“才女?”明月昭唇邊的冷笑加深,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近乎殘忍的嘲諷,“一個被鎮(zhèn)北侯世子豢養(yǎng)、被其手下走狗柳文淵的侄子柳褔日夜凌辱、如同玩物般囚禁控制的才女!一個被他們當作奇貨可居、準備精心包裝后塞給張顯,以圖控制鹽運司、謀取潑天富貴的……棋子!”
“什么?!”
喬婉娘失聲驚呼,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發(fā)出哐當一聲。
她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仿佛聽到了世間最骯臟、最可怖的陰謀。
“柳褔……凌辱?控制?棋子?”她喃喃重復著這些字眼,身體微微發(fā)抖。
“不錯?!泵髟抡训穆曇魯蒯斀罔F,帶著不容置疑的凜冽,“那柳褔,此刻怕是還宿在江妃白的房中!
這樣一個被玷污、被操控、滿心怨恨的女子,即將成為你當年傾盡所有、甚至典當嫁妝相助過的那個男人的……續(xù)弦正室!”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喬婉娘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