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仍帶著夜里的涼意,南城集市卻早已翻滾起來。炸油餅的香味順著巷口往里飄,
挑擔子的呼喝聲一陣壓一陣,仿佛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敲著銅鈸。我提著食盒擠過去,
袖口沾了兩滴醬油,抬頭時只看見一匹馬從胡同盡頭疾馳而過,蹄聲在石板上崩裂,
濺起一串濕粉似的塵。那一刻我不知為何心口一跳,只當是春寒乍暖,
人容易生出無名的惶惶。
父親已先進衙門。我趕到賬房時,他正俯身在案前,窗紙透進來的天光落在他的鬢角,
灰白得分明。賬房里冷清,只有紙張摩擦和毛筆落在宣紙上的細碎聲。我把食盒放下,
見父親把常用的那支筆在硯臺邊輕輕一敲,筆桿上的蓮紋被他摸得發(fā)亮。我笑,
說您這筆又要被您擦得冒油了。父親也笑,眼神卻落在攤開的賬冊上,沒有移開。
同坐一案的有位青年,姓沈,年紀比我略長,平日話不多,寫字卻穩(wěn)。聽見我說笑,
他抬眼看我,視線在我的袖口停了半瞬,像是想提醒我什么,終究又低下頭去。
我順手將袖口抹了抹,悄悄把油點藏進衣褶里。
近午時,外頭走過鹽務那位主事,靴底踩得作響。他只在門口停了一停,
眼角像刀子一樣掃進來。父親不由自主直了一下背,筆尖頓了頓。我靠近想看看他寫的字,
聞見一股很輕的墨香,不像平日里晾過的味道,更像是剛才才落下的。父親把那一頁掀過,
聲音壓得和紙一樣薄。他說午后再對上一遍,不忙。沈姓青年在旁邊輕聲提醒,
鹽倉那邊最近查數(shù)緊,最好早些。父親點頭,仍舊把那頁壓在底下。
我見他神色不對,心里有些不安,卻不好再問。出了午門,日光明亮,
街上賣書簽的小販吆喝著,扯著嗓子講某家從南邊運來的薄宣如何透墨。我停在攤前,
隨手翻了兩張,想了想,還是買了半刀,想著父親常抱怨賬冊的紙?zhí)??;氐劫~房,
父親正把幾冊舊帳捆好,動作小心。他看到紙,笑,說你還記得這些。
說罷又把那紙放到案角,像是暫時無暇顧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