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的沖擊讓高育良的視線驟然模糊,他費力地睜開眼,陌生又熟悉的場景如潮水般涌入腦海,讓他的大腦一陣劇烈的滯澀。
這是……
目光掃過辦公桌,臺歷上鮮紅的數(shù)字刺得他瞳孔驟縮——2014年,6月21日。
辦公室的陳設(shè)逐漸與記憶重疊,紅木書柜里碼放整齊的《萬歷十五年》,墻上懸掛的“寧靜致遠”匾額,還有空氣中那股淡淡的、混合著墨香與茶香的味道……記憶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至。
這是沙瑞金到任前的漢東省委副書記辦公室。
此刻的他,還是漢東省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省委常委,省委五人小組成員。老書記趙立春剛赴燕京上任,劉省長因即將退休正在黨校學習,名義上他是省委第三把手,實權(quán)卻已堪比一把手。
怎么回事?
秦城監(jiān)獄的鐵門在腦海中轟然關(guān)上,冰冷的鐵欄桿、一十八年的判決文書、獄友麻木的眼神……那些曾日夜啃噬他靈魂的記憶,此刻竟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曾是漢東大學政法系的教授,懷揣著“經(jīng)世致用”的書生意氣,立志要靠學問在政壇闖出一片天地。可趙立春的循循善誘,趙瑞龍的糖衣炮彈,還有高小鳳那恰到好處的溫柔……他一步步迷失在權(quán)力與欲望的泥沼里,從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學者,變成了自己曾經(jīng)最鄙夷的模樣。
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想起祁同偉,那個在孤鷹嶺舉槍自盡的弟子,臨死前還在電話里嘶吼著“老師,我保你”,高育良的眼角驟然濕潤。還有侯亮平,那個像獵犬般緊追不舍的年輕人,一步步將他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
所有記憶如電影般在腦海中閃回,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這是……重生?
是命運對他不甘的回應,還是又一場殘酷的玩笑?
他快步?jīng)_進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人影讓他呼吸一滯。鏡中人穿著一身黑色行政夾克,戴著熟悉的黑框眼鏡,面容整潔嚴肅,只是眼角的皺紋比記憶中淺了許多,眼神里還殘留著些許未散的迷茫。
但那張臉,分明是七年前的自己。
重生了。
這個念頭像驚雷般在腦海中炸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抬手撫上鏡中自己的臉頰,冰涼的觸感如此真實。
既然重活一世,那些遺憾,那些錯誤,那些讓他墜入深淵的選擇……都該改寫了。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鏡片后的目光里燃起熊熊野心。此生,他不僅要避開前世的陷阱,還要更進一步——進部!
沙瑞金、李達康、田國富、侯亮平……
高育良對著鏡中的自己緩緩勾起嘴角,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寒意,幾分決絕。
這一次,漢東的棋盤,該由我來落子了。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進?!彼{(diào)整好語氣,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穩(wěn)。
秘書小賀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摞厚厚的文件
“高書記,這是組織部上報的干部考察任用名單預審表?!?/p>
高育良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瞳孔微縮。
他記起來了。就是這份125名干部任命,在沙瑞金到任后的第一次常委會上被當場凍結(jié),那是新書記給漢東政壇投下的第一顆驚雷,也是他前世敗局的開端。
上一世此時的他還做著省委書記的美夢,作為“漢大幫”的領(lǐng)頭人,正盤算著在這批干部里安插更多自己人。
“放著吧,我一會兒看。”他不動聲色地說道,指尖卻在桌下輕輕敲擊著桌面。
小賀放下文件,轉(zhuǎn)身離開時,他注意到秘書的袖口沾著一點墨漬——這個細節(jié),與七年前的某個片段完美重合。
沙瑞金到任的日子不遠了,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座機,指尖懸在撥號鍵上微微顫抖。那個號碼,他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反復默念,直到爛熟于心。
“嘟——嘟——”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
“高老師,我是祁同偉,您吩咐?!彪娫捘穷^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恭敬,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
高育良的眼眶猛地一熱,喉結(jié)劇烈滾動。
同偉。
這一次,老師一定帶你進。。
“工作時間,稱植物?!彼桃鈮旱吐曇簦谌フZ氣中的波動。
“是,高書記?!逼钔瑐サ穆曇袅⒖套兊脟烂C起來,“您找我有事?”
“晚上來家里吃飯,我有話跟你說。”
“好的,高老師?!彪娫捘穷^的聲音明顯輕快了幾分,還是改不了這聲“老師”。
高育良掛了電話,望著窗外省委大院的梧桐樹冠,久久沒有動彈。
傍晚,他推開家門時,吳慧芬正系著圍裙在廚房忙碌。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她回頭看了一眼,語氣平淡,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高育良的心猛地一揪。
眼前的吳慧芬鬢角還沒有后來那么多白發(fā),眼角的皺紋也淺一些。前世他為了高小鳳,與她做了名義上的夫妻,讓她在人前強顏歡笑,人后獨自垂淚。那份愧疚,此刻如針般刺著他的心臟。
“晚上我跟同偉談點事,你多準備幾個菜?!彼M量讓語氣聽起來溫和些。
吳慧芬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知道了。”
晚飯時分,門鈴準時響起。
祁同偉提著兩大袋補品站在門口,臉上堆著習慣性的笑容
“吳老師,高老師。”
“來就來,還買什么東西?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眳腔鄯亦凉种舆^東西,語氣里卻帶著幾分暖意。
“應該的,您和高老師多補補身體?!逼钔瑐Q了鞋,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客廳墻上的掛鐘
“高老師,您找我……”
“先吃飯,邊吃邊說?!备哂即驍嗨噶酥覆妥馈?/p>
飯桌上,吳慧芬不斷給祁同偉夾菜,氣氛倒也融洽。但高育良注意到,祁同偉幾次欲言又止,筷子在碗里撥弄著,顯然心不在焉。
飯后,師徒二人走進書房。
吳慧芬端來兩杯熱茶,輕輕放在茶幾上,關(guān)門前意味深長地看了高育良一眼。
“高老師,您到底找我什么事?”祁同偉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道,眼神里閃爍著興奮
“是不是省委書記的任命有消息了,您放心,漢東的各個政法崗位,都有咱們漢大幫的人……”
高育良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
“同偉,”他放下茶杯,聲音陡然嚴肅,“以后不要再提什么‘漢大幫’,更不要跟趙瑞龍走得太近。”
祁同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骸案呃蠋?,您這是……”
“漢東是平原地帶,沒有那么多山頭。”高育良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這個公安廳長,連最基本的政治敏感性都沒有嗎?”
前世的自己,不也是這樣被“漢大幫”的虛名裹挾著,一步步走向孤立嗎?
祁同偉被訓得臉色發(fā)白,張了張嘴卻沒敢反駁。他從未見過高育良如此嚴厲的神情,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他心中的期待。
高育良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里嘆了口氣。這弟子能力出眾,卻總改不了急于求成的毛病。
他放緩語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同偉,中秧已經(jīng)任命了新的省委書記,馬上就到漢東任職?!?/p>
“什么?”祁同偉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眼睛瞪得滾圓
“不可能!趙瑞龍親口跟我說,老書記推薦的是您??!他說他親眼看到文件的!”
他喃喃自語著,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怎么會這樣……那我們之前安排局……”
“安排?”高育良冷笑一聲
“在絕對的大勢面前,任何小算盤都是徒勞?!?/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暮色,聲音里帶著徹骨的寒意
“新書記是帶著中秧的意志來的,這是你死我活的斗爭。順者生,逆者亡,我們必須早做準備。”
祁同偉癱坐在沙發(fā)上,眼神渙散。他一直以為高育良接任省委書記是板上釘釘?shù)氖?,自己還能再進一步,可現(xiàn)在……
“早做準備……該怎么準備?”他喃喃地問,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茫然。
高育良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語氣沉穩(wěn)卻帶著千鈞之力
“同偉,不要慌?!?/p>
看著弟子驚慌失措的樣子,他想起孤鷹嶺上那聲絕望的槍響,心中一痛。
“萬事有我在?!?/p>
祁同偉猛地抬頭,對上高育良堅定的目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高老師,我們該怎么做?”
高育良鏡片后的目光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