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八月肅殺。雁門關(guān)外廣袤的原野褪盡了盎然的綠意，盡染一片沉甸甸、帶著某種落寞壯麗的金黃。秋風(fēng)勁吹，卷起地上已經(jīng)干枯的草葉和細微的沙塵，刮在臉上帶著粗礪的微疼。
一騎裹著風(fēng)塵的玄色戰(zhàn)馬由關(guān)外疾馳而來，馬蹄踏碎黃昏，揚起一路塵土。馬上騎士正是蘇正。他身形魁梧，眼神如關(guān)外盤旋的鷹隼般銳利，帶著邊軍千夫長特有的剛毅與風(fēng)霜。馬鞍旁馱著的不是獵物，而是兩鼓囊囊、看上去頗為沉重的麻布袋子——袋口微敞，露出里面碾磨得還不甚精細的青稞粒。那是他作為千夫長，利用職務(wù)之便，從配給中艱難擠出，預(yù)備接濟給鎮(zhèn)中那些因戰(zhàn)亂、勞役而生活艱難的老弱孤寡過冬的糧食。
“吁——”蘇正勒住韁繩，戰(zhàn)馬在聽雪樓前的大槐樹下打了個響鼻，噴出團團白汽。
“阿爹！”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喊，蘇九娘像一只靈巧的小鹿般從聽雪樓的木梯上飛奔而下。她今日扎著利索的垂鬟分肖髻，發(fā)辮隨著奔跑的動作在秋風(fēng)中揚起，發(fā)間纏繞的一根彩色絲帶隨風(fēng)飄舞，映襯著她紅潤的臉頰，活脫脫就像關(guān)外漫山遍野的、生命力頑強的芨芨草。她一頭撲進剛從馬背上跳下來的阿爹懷里，卻被父親腰間懸掛的沉重兵器——那柄隨他征戰(zhàn)多年、包裹在鯊魚皮鞘內(nèi)、玄鐵打制的腰刀——狠狠硌了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忍不住抱怨：“哎呀，阿爹！今天不是說只是帶幾個親兵去周邊看看地勢，例行巡邊嘛？怎么又帶了這大家伙！”她小巧的手嫌棄地拍了拍冰冷的刀鞘。
蘇正朗聲大笑，大手習(xí)慣性地、帶著些許粗糲的溫柔，揉了揉女兒的頭頂：“巡邊？不錯。順手還收拾了幾只在咱們邊民草場上撒野的野羊崽子?！彼壑虚W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郁，隨即又展露笑容，“你阿娘啊，這會兒正守著鍋臺燉著呢！濃白的羊湯，咕嘟咕嘟直冒泡，就等著你這只小饞貓回家開飯?！彼哪抗庠竭^女兒，落在緊跟其后走出樓門的沈硯身上。沈硯今日穿了件青灰色勁裝，身形挺拔，眉宇間帶著少年人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思。蘇正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帶著審視，也帶著期許，重重拍了拍他略顯單薄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帶著長輩的托付：“硯兒也一起來！你阿娘念叨好幾回了。還有，她替你尋摸的那個溫養(yǎng)筋骨、治你小時候落下的體寒根子的藥引子，還差兩味關(guān)外才易尋的藥草，這次回來我?guī)Я诵?。?/p>
沈硯看著麻袋里的青稞，又感受到蘇正拍肩的沉重力道，心中五味雜陳，恭敬應(yīng)道：“有勞蘇叔和阿娘費心。”
一行人上了城墻。雁門關(guān)高聳的夯土城墻如灰色的巨龍橫亙山間，風(fēng)聲嗚咽，帶來關(guān)外的蕭瑟氣息。正值晚飯時辰，城墻上彌漫著一股苦麥飯焦糊的煙火味。士兵們?nèi)齼蓛煽繅Χ装虢?，手里捧著粗陶碗，艱難地啃著硬邦邦、凍得發(fā)冷的雜糧炊餅。沈硯跟隨著蘇正，將一些簡單的治療風(fēng)寒、活血化瘀的草藥包分發(fā)給當值的士兵。
路過箭樓陰影處時，沈硯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幾個傷兵蜷縮在干枯的草垛里，天氣轉(zhuǎn)涼，他們的傷口似乎更加難以愈合，暗紅色的血痂混合著滲出的新鮮血液浸透了身下灰黃的草桿，刺目的紅褐色在灰黃的背景下格外扎眼，散發(fā)出淡淡的鐵銹和腐敗氣息。其中一個半大的年輕士兵，裹著并不厚實的破舊棉襖，手臂胡亂纏著臟污的繃帶，正無聲地流淚。
“沈小哥……”那小伍長看見沈硯，連忙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痕和鼻涕，聲音哽咽嘶啞，“我……我剛收到我娘托人捎來的口信兒。家里……家里快斷糧了。信里說，米缸刮得連底都快透了……阿娘的腿腳入冬就疼得更厲害了……”
沈硯默默聽著，心頭像壓了塊巨石。邊軍的餉糧拖欠已不是一日兩日。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探進自己的懷里——那里貼身放著兩塊聽雪樓阿娘今天一早特意塞給他的，用干凈布巾仔細包裹的蕎麥面炊餅。還帶著灶火旁微弱而珍貴的余溫。他默默掏出一塊，小心地塞進那小伍長冰涼僵硬的手里。
小伍長看著手中溫?zé)岬拇讹?，又看了看沈硯清俊但同樣寫滿風(fēng)霜的臉，嘴唇哆嗦了一下，淚流得更兇了，卻再也說不出話。
“你們這些娃娃，”一直沉默觀察的蘇正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得像關(guān)外卷著沙礫的寒風(fēng)，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也帶著沉重的無力感。他目光投向城墻外的蒼茫曠野，遠處的某個孤零零的烽燧臺上，一縷若有似無、如鬼魅般的黑煙正在飄散，不知是炊煙還是信號?！翱傄詾閽熘B衛(wèi)名頭的刀槍，就能護住這關(guān)里關(guān)外所有人的平安溫飽?？赡銈冎烂?？”他猛地轉(zhuǎn)過頭，銳利的目光掃過沈硯和周圍的士兵，語氣中壓抑著難以言喻的怒火，“周延禮那個老匹夫！打著防備契丹秋后南掠的旗號，硬是在靠近我們雁門關(guān)的軍倉里，囤積了足夠支撐三個月的糧草軍械！可契丹人呢？斥候回報，他們連只馬隊大的影子都沒靠近！說是防契丹，”蘇正的拳頭在冰冷的城磚上猛地捶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看……那堆東西是用來防備咱們自己人的吧！還是說，另有所圖？”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
沈硯的心猛地一縮，握在袖中的拳頭倏然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蘇正的話像一道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勾起了他不久前在祖父遺物中發(fā)現(xiàn)的那本紙張泛黃、字跡潦草的舊賬冊！上面赫然記載著：乾德元年寒冬臘月，時任雁門關(guān)副將的祖父沈淵，曾帶領(lǐng)精銳設(shè)伏，成功截獲了二十車由私鹽販子運往遼境的違禁精鐵和鹽巴?？蓛H僅三天后，那些能鑄造兵刃、換取巨大財富的貨物竟不翼而飛！緊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通敵賣國指控，如巨石般瞬間將沈家砸得粉碎。這“軍糧囤積”……會否是當年“物資消失”的故技重施？
“阿爹，”蘇九娘清脆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輕輕扯了扯父親染血的衣角，低聲說，“今日我去藥鋪給阿娘拿祛風(fēng)膏，在堂上等著時，聽見葛老掌柜跟一個來抓傷藥的老軍卒閑聊。他說……他說鎮(zhèn)東頭那個開肉鋪的王屠戶，前天夜里起來磨刀，無意中瞧見后巷子那邊……有個穿玄色衣服、蒙著臉的人，鬼鬼祟祟地在老井那里打轉(zhuǎn)，好像往井里丟了什么東西，然后就飛快地跑了！”
蘇正的身形驟然一僵！他猛地轉(zhuǎn)向蘇九娘，那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在她臉上凌厲地掃過。隨即，動作快如閃電，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身旁沈硯的手腕！那力量極大，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幾乎要將沈硯的骨頭捏碎！劇烈的疼痛讓沈硯瞬間變色，卻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蘇正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和緊迫感。
“硯兒！”蘇正的聲音低沉到極致，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聽著！無論發(fā)生什么！你腕子上那枚玉佩，一刻都不許離身！那是命！”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頭看向女兒，凌厲的目光瞬間化為復(fù)雜難言的擔憂與柔軟，“阿九，你……”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了另一個指令，“明日！明天一早，跟阿爹出趟關(guān)！爹帶你去親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玄鳥衛(wèi)，看看咱們活著的鷹，是怎么巡守這片土地！”語氣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也蘊含著某種特殊的期待。
蘇九娘愣了一下，隨即歪頭綻開明媚的笑顏，帶著孩童般的雀躍：“真的呀？太好啦！那小硯哥哥呢？他也去嗎？”她自然而然地牽住沈硯沒被攥住的那只手。
“他？”蘇正哼了一聲，終于松開沈硯已經(jīng)隱隱發(fā)紫的手腕，嚴厲的目光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好好待在鎮(zhèn)子里！幫著你阿娘守好聽雪樓，守好你那藥鋪爺爺！一步也不許亂跑！”他強調(diào)著“守好”，目光深處那抹焦慮卻未曾散去。
可是，心中疑團如同黑洞般越擴越大，手中更握著那張來自敵營的密信，沈硯怎么可能按捺得?。慨斕焐钜?，整個雁門鎮(zhèn)陷入沉寂，窗外月華中天。確定聽雪樓內(nèi)蘇九娘均勻甜睡的呼吸聲傳來后，沈硯如同暗夜里的貍貓，悄無聲息地從二樓窗戶翻身而出，輕巧落地。他摸出懷中那塊在月光下泛著幽冷光澤的半邊玄鳥佩。
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清冷月光，他再次仔細端詳。這塊由九娘阿娘遺物打造成的佩飾，觸手溫潤，形狀古樸，如同展翅的鷹隼被從中劈開。他的指腹沿著玉佩內(nèi)側(cè)不易察覺的微小縫隙摩挲著——這個細節(jié)他在前幾章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此刻借月光才真正確認！他用指尖蘸了點吐沫，極小心地沿著縫隙擦拭。果然，在月華照耀下，玉佩光滑的內(nèi)側(cè)邊緣，竟顯現(xiàn)出一行幾乎微不可見、深深鐫刻的小篆：
持此佩者，當護玄鳥遺孤。沈淵立。
“玄鳥遺孤”？！沈硯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沖向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蘇九娘！九娘竟然是玄鳥衛(wèi)的后人？是那個可能被朝廷追索的、背負著某個天大秘密的遺孤？而這玉佩，竟是祖父沈淵親自留下的信物，是讓他守護蘇九娘的囑托與責(zé)任！他之前關(guān)于玉佩與玉簪感應(yīng)的猜測竟成了現(xiàn)實！
就在這時！
“咯啦！”
窗外院墻邊響起一聲極輕微的、像是枯枝被踩碎的異響！
沈硯瞬間警醒，將玉佩一把攥緊，反手插回懷中，動作迅疾如電。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無聲地貼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銀瀉地，在空寂無人的庭院里灑下清晰的剪影。只見一個身著玄色夜行衣、蒙著面巾的矯健身影，如同暗夜的蝙蝠，正從院墻角落的柴垛旁一閃而出，貓著腰，極其敏捷地、目標明確地朝著鎮(zhèn)子中央——那口有著百年歷史的青石老井方向，急掠而去！
沈硯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密信上的話轟然回響：“雁門鎮(zhèn)老井藏證！”他再無猶豫，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窗戶，縱身躍下！落地?zé)o聲，借著院墻、水缸的掩護，如一道疾風(fēng)般追蹤而去！
狹窄的后巷只有夜風(fēng)嗚咽。那玄色身影動作極快，顯然熟悉地形。沈硯追趕到老井附近一處雜物堆疊的昏暗角落時，只看到井口處幽深的陰影一晃，人似乎已經(jīng)翻過井欄不見了（或是藏匿），唯有夜風(fēng)吹動井口枯藤，發(fā)出沙沙輕響。
沈硯屏住呼吸，貼著冰冷的土墻，一步步緩緩靠近。在離井口還有七八步遠的泥地上，一樣微小的東西反射著慘淡的月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慢慢蹲下身，在枯葉和塵土中拾起那樣?xùn)|西。
是半塊碎裂的玉牌碎片。
觸手冰涼。借著月光細看，斷裂處還很新鮮。玉牌的材質(zhì)、雕刻的紋路和邊緣的打磨細節(jié)……竟與蘇九娘視若珍寶、日夜貼身佩戴的那支羊脂玉簪上隱秘的浮雕紋飾……如出一轍！像是從同一塊母料上切割、雕刻出來，同根同源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