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在身后沉重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凄風冷雨的世界。
鏈條被解開了，發(fā)出冰冷的金屬摩擦聲。蕭凜沒有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消失在通往寢殿深處的帷幔之后。潮濕的腳印在大殿光滑的地磚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很快又被殿內(nèi)的暖意蒸騰得模糊不清。
春桃和夏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來干凈溫暖的衣物和姜湯。蘇婉機械地換上，捧著滾燙的碗，指尖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姜湯的辛辣氣息沖入鼻腔，胃里卻翻江倒海，她猛地彎腰干嘔起來，什么也吐不出，只覺得膽汁都涌到了喉嚨口，苦澀難當。
一連數(shù)日，蘇婉將自己封閉起來。她拒絕進食，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生機的布娃娃，蜷縮在床榻最陰暗的角落。外面送來的精致菜肴，她看都不看，任由它們在桌上變冷、凝固。
絕食。這是弱者唯一能做的最無力的抗爭。
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她的意志。身體日漸虛弱，手腳冰涼，眼前時常發(fā)黑。每一次眩暈襲來，意識模糊的邊緣，她反而感到一種扭曲的解脫——或許這樣死了，也好過面對那個瘋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第三天，或許是第四天。寢殿的光線被厚重的帷幔遮擋，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
蕭凜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干凈的墨色常服，臉色比蘇婉更加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顯然是幾日未曾安寢。他手里端著一只白玉碗，碗里盛著漆黑的藥汁，散發(fā)著濃重苦澀的氣息。
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陰影里、臉色灰敗、嘴唇干裂的蘇婉。
“喝掉。”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婉閉著眼，將臉更深地埋進被褥里，用沉默表達著最后的倔強和絕望。他甚至懶得辯解一句裴淮安的事，那他的關(guān)心又算什么？
預(yù)料中的狂風暴雨沒有降臨。
床榻微微下陷，他竟然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下一刻，一只冰涼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她的下頜！
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張開嘴。
苦澀冰冷的液體瞬間灌了進來！濃重的藥味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本能地想要掙扎反抗。但那鉗制著她下頜的手如同鐵箍，另一只手則強硬地扣住了她的后頸，逼迫她仰起頭！
“咽下去！”蕭凜的聲音失去了所有偽裝過的輕柔，嘶啞低沉，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狠厲。
漆黑的藥汁如同冰冷的毒液，順著被迫打開的喉嚨滑下，帶來一陣劇烈的火燒火燎般的灼痛和惡心感。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
蘇婉拼命地掙扎，手指無力地抓撓著他堅硬的手臂，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屈辱和憤怒幾乎要將她撕裂！她恨不得將喝下去的藥連同膽汁一起吐到他臉上！
就在她被嗆得涕淚橫流、眼前陣陣發(fā)黑的時候，捏著她下頜的手松開了。
她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恨恨地抬頭瞪向他，額發(fā)被淚水汗水黏在臉上，狼狽不堪，眼神卻燃燒著最后的、不屈的火焰。
蕭凜垂著眼，看著她這副模樣。他手中的白玉碗已經(jīng)空了，被他隨手放在床邊的小幾上。
他沉默著。
寢殿內(nèi)只剩下蘇婉痛苦的咳嗽聲和粗重的喘息。
過了許久，久到蘇婉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她才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遲疑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開她臉上被濡濕的亂發(fā)。
她猛地一顫，想要避開，卻被他另一只手按住肩膀。
他俯下身，靠得很近。蘇婉能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絲，像蛛網(wǎng)般纏繞著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瞳孔。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然而，就在這樣一張冷酷的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邊緣，卻極其突兀地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恨我？”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疲憊和絕望的固執(zhí)。
他伸出手指，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擦過她被藥汁浸染得烏黑的唇角，動作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
“那就恨吧?！?/p>
他湊得更近，滾燙的呼吸拂過她冰冷的耳廓，那嘶啞的聲音像是地獄深處傳來的詛咒，卻又帶著一種獻祭般的狂熱：
“我寧愿你恨我，恨到骨子里，恨到夜夜詛咒我不得好死……”
“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失去你?！?/p>
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重逾千鈞，狠狠砸在蘇婉心上。那字里行間透出的、近乎毀滅的占有欲，讓她失去了所有掙扎的力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意。仿佛置身冰窟，連靈魂都被凍結(jié)。
那碗強行灌下的苦藥和蕭凜那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宣言，像兩把冰冷的錐子，深深扎進蘇婉混亂的意識里。她在昏沉的高熱中掙扎了兩日，如同在粘稠的噩夢里浮沉。身體時而滾燙如同巖漿，時而冰冷刺骨。意識模糊間，蕭凜那雙布滿血絲、帶著詭異水光的眼睛和那句“寧愿你恨我”的低語，如同鬼魅般反復(fù)糾纏。
當她終于從那場耗盡生命力的高燒中掙脫，身體虛弱得連抬手都費力，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也隨之而來。
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玉石俱焚，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尤其是當她這個“親者”，根本無力與眼前這個掌控著她生死的男人抗衡時。裴淮安生死未卜的消息像尖銳的冰棱懸在心頭，但此刻，她必須活下去，才有機會知道真相，才有機會……離開。
蘇婉不再絕食。她開始強迫自己吞咽那些精致卻味同嚼蠟的食物，按時喝下苦澀的湯藥。像一個真正被馴服的囚徒，安靜地休養(yǎng)，偶爾在窗邊看看庭院里蕭瑟的秋景。春桃和夏荷似乎松了口氣，服侍得更加小心翼翼。
蕭凜在她退燒后不久來過一次。他站在床邊，沉默地看了她很久。蘇婉閉著眼假寐，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帶著審視，也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專注。他沒有說話，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蘇婉睜開眼時，只看到床畔小幾上多了一只小巧的錦盒。打開，里面是一支通體瑩潤、毫無雜色的羊脂白玉簪，樣式簡潔古樸。
她盯著那支價值連城的玉簪，只覺得諷刺無比。這算是打一巴掌之后給的甜棗？她隨手將盒子丟進妝奩最底層，像丟棄一塊燙手的石頭。
表面的平靜之下，蘇婉的心思卻在飛速運轉(zhuǎn)。蕭凜那近乎病態(tài)的反應(yīng)，絕非僅僅因為她一次未遂的逃跑。那句“有人要害你”的暗示，像一顆種子在她心底悄然發(fā)芽。是誰？為什么要害她？裴淮安的事，真的只是他喪心病狂的占有欲作祟嗎？
她需要信息！任何一點信息！
嘉寧居宛如銅墻鐵壁，唯一的突破口，或許就是那兩個看似木訥、實則可能是蕭凜耳目的侍女。她們雖然口風緊，但只要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蘇婉開始刻意延長在暖閣看書的時間，那里靠近偏殿的小窗，窗外是侍女們偶爾走動、交接或低聲交談的廊下。
她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靜默地蟄伏。
機會終于在一個午后降臨。秋日的陽光帶著最后的暖意穿透窗欞，在暖閣的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婉捧著一卷書，心思卻全在窗外。
春桃似乎被叫了出去。暖閣外間只剩夏荷在整理清潔器具，動作很輕。
隱約的說話聲從窗縫里飄了進來，是夏荷和一個聲音略粗沉的侍衛(wèi)（蘇婉認出是周顯的一個副手，姓趙）。
“……總算是查清楚了，真他娘的險……”趙侍衛(wèi)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后怕和憤懣，“誰能想到，那局做得那么深！”
“可不是！邊關(guān)那事兒……”夏荷的聲音更低，幾乎細不可聞，“裴將軍……中了埋伏……萬箭穿心……消息傳回來的時候，連周統(tǒng)領(lǐng)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那手段……太毒了……故意掐著那個點……就是為了……”
后面的話模糊下去。
蘇婉的心驟然揪緊！裴淮安！萬箭穿心！消息……故意掐著點？！
她屏住呼吸，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耳朵幾乎要貼到窗縫上。
夏荷似乎在擦拭什么，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更險的是宮里……王爺那次震怒……把人鎖回來……真不是……唉……你是不知道那幾日王府內(nèi)外的暗樁抓了多少！光是后廚……就清出去三個！那碗燕窩……要不是王爺事先察覺……夫人她……”
燕窩？！蘇婉的瞳孔猛地收縮！她記得高燒前幾日的早膳里，確實有一盞冰糖燕窩，她當時毫無胃口，只嘗了一口便覺得味道有絲不易察覺的怪，以為是病中口苦……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千蛛引……無色無味……宮里流出來的方子……發(fā)作起來……神仙難救……”趙侍衛(wèi)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爺那會兒……是真的怕了……才……”
后面的話被一陣風卷過樹葉的沙沙聲掩蓋。
蘇婉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千蛛引！宮里流出來的方子！
裴淮安的事……是有人做了局，刻意在那個時間點讓消息傳回王府，刺激她，利用她的反應(yīng)來離間她和蕭凜？甚至……最終目標是逼瘋蕭凜？
而蕭凜那場囚禁她的雷霆震怒……根本原因竟然是發(fā)現(xiàn)了有人要在王府內(nèi)對她下毒！那碗燕窩……
那些被他截斷的信件……那些隔絕外界的命令……那根冰冷的鎖鏈……那句絕望的“不能失去你”……
一瞬間，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言語在蘇婉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拼接！像散亂的拼圖驟然找到了關(guān)鍵的幾塊，一個驚駭卻無比清晰的輪廓猛地浮現(xiàn)出來！
她一直以為的迫害、囚禁、折磨……根源竟然可能是……保護？！
這個認知太過打敗，太過驚悚！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呼吸停滯，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是真的嗎？還是蕭凜為了粉飾自己暴行而精心設(shè)計的又一個謊言？故意讓她聽到的？
懷疑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剛剛動搖的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血腥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輕信！絕不能！
可是……那個侍衛(wèi)提到“周統(tǒng)領(lǐng)都驚出一身冷汗”時的后怕，提到“千蛛引”時聲音里的顫抖……不像是偽裝……
巨大的矛盾感和混亂沖擊著蘇婉。她扶著窗欞，身體微微發(fā)抖。對蕭凜根深蒂固的恐懼和恨意并未消失，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動搖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這一切背后真有黑手……那他們成功了。她恨透了蕭凜，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而蕭凜……也因為她的恨和抗拒，變得更加瘋狂偏執(zhí)。
兩敗俱傷。
蘇婉緩緩跌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眼神茫然地望著窗外灰白的天空。心底那潭被恨意充滿的死水，第一次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名為“疑懼”的石頭，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
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