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節(jié)初遇沈玉微第一次見謝昀之,是在永定三年的上元燈節(jié)。
彼時她剛隨父親從江南調任回京,坐在馬車里掀著車簾看街景。青石板路被燈籠映得發(fā)紅,
賣糖畫的老漢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轉瞬就變出只振翅的蝴蝶,
圍在旁的孩童們脆生生地喊:“要兔子!要兔子!”她看得入神,
指尖無意識蹭過車簾邊角的繡線——那是母親臨走前為她繡的蘭草,針腳細密,
卻總在夜里泛著冷意?!爱斝??!焙鋈挥兄皇州p輕按住了她的手腕。她驚得抬頭,
撞進雙深黑的眼眸里。男人站在馬車旁,玄色錦袍上落著幾片未化的雪,腰間玉帶束得緊,
襯得肩背愈發(fā)挺拔。他指尖微涼,觸到她手腕時頓了頓,隨即收回手,
指節(jié)輕叩車壁:“車轅松動了,方才險些撞著街邊的攤子?!彼@才發(fā)現(xiàn)馬車確實歪了半分,
賣糖畫的老漢正往后退,臉上帶著驚惶。父親掀簾出來道謝,看清男人樣貌時卻愣了愣,
隨即躬身:“原來是謝大人?!敝x昀之。這名字像根冰棱,猝不及防扎進沈玉微心里。
她在江南時就聽過這名字——三年前北境大捷,以三千騎兵破敵兩萬的少年將軍,
如今回京任吏部侍郎,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臣子。只是傳聞里他殺伐果決,連笑都帶著寒意,
怎么會在這燈節(jié)夜里,替?zhèn)€陌生姑娘扶車轅?“沈尚書客氣了。”謝昀之聲音低緩,
目光掃過馬車時,又落在她身上。她慌忙低下頭,耳尖卻發(fā)燙,
聽見他對父親說:“車需得修一修,前面不遠有修車鋪,屬下替沈尚書引個路?
”父親連聲道謝,她卻縮在車里,聽見外面馬蹄輕響,混著他偶爾吩咐屬下的聲音。
過了會兒車停了,修車鋪的掌柜舉著油燈出來,她趁機又掀了次簾,正看見他站在廊下,
抬頭看天上的燈。燈籠在風里晃,光落在他側臉,竟柔和了些,只是眉峰依舊鎖著,
像藏著化不開的雪。修完車已是戌時,父親邀他去府里坐,他卻婉拒了:“尚有公務在身,
改日再登門拜訪。”說罷翻身上馬,玄色衣袍掃過雪地,轉瞬就消失在燈影里。
沈玉微攥著袖口的蘭草繡片,忽然覺得那雪落在他身上,竟比落在別處更冷些。
2 賞花宴情愫再次見他,是在三月的賞花宴上。母親的舊友柳夫人邀她去府里看花,
說是京中貴女都去,讓她認認人。她本不想去,
卻架不住柳夫人拉著她的手嘆:“你母親若在,定盼著你多出去走走。
”她只好換上淺碧色的羅裙,梳了簡單的發(fā)髻,跟著柳夫人進了柳府的花園。
滿園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貴女們三三兩兩聚著說笑,
鬢邊的珠花晃得人眼暈。她不自在地站在廊下,正想找個清靜處,
卻聽見有人喊:“謝大人來了!”人群忽然靜了靜,她轉頭,看見謝昀之從月洞門走進來。
他換了件石青色常服,沒戴冠,只用玉簪束著發(fā),比上元節(jié)時少了些凌厲,卻更顯清雋。
幾位夫人湊上前寒暄,他應對得體,目光卻淡淡掃過眾人,落在她身上時,
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她心里一跳,忙低下頭,假裝看廊下的金魚。
柳夫人卻拉著她走過去:“昀之,你認得沈尚書家的姑娘嗎?玉微,快叫謝大人。
”“謝大人?!彼p聲道,指尖掐著帕子。他頷首,
目光落在她鬢邊——柳夫人非要給她簪朵海棠,粉白的花瓣蹭著耳際。“沈姑娘。
”他聲音比上次更輕些,“上次燈節(jié),車沒再出問題吧?”她沒想到他還記得,
臉頰發(fā)燙:“勞大人掛心,沒有了?!迸赃呌匈F女笑起來:“謝大人竟還管這些小事?
我還以為大人眼里只有公文呢。”他沒接話,只看著池里的金魚,
語氣平淡:“舉手之勞罷了。”可她分明覺得,他說這話時,目光又掠過她鬢邊的海棠。
宴席設在水榭里,她挨著柳夫人坐,對面恰好是謝昀之。菜一道道上來,她沒什么胃口,
只盯著碗里的蓮子羹發(fā)呆——江南的蓮子羹是放桂花的,京里的卻放蜜餞,甜得發(fā)膩。
忽然有雙筷子放在她碟邊,夾了塊水晶糕。她抬頭,謝昀之收回手,
低聲道:“柳夫人說這是你愛吃的,嘗嘗?”柳夫人在旁笑:“可不是,
我特意讓人做的江南口味,玉微總說京里的點心不合口?!彼笃鹚Ц?,指尖微顫。
糕是涼的,甜里帶著點薄荷香,竟真像江南巷子里賣的。她小口吃著,聽見他和旁人說話,
聲音不高,卻總能讓人聽清。有人問起北境的事,他只淡淡道:“不過是盡本分。
”散宴時天落了小雨,柳夫人讓下人送她,她剛走到門口,卻見謝昀之站在廊下,
手里拿著把油紙傘。“我順路,送沈姑娘回去吧?!彼f。她想說不用,他卻已撐開傘,
傘沿低低的,恰好遮住她頭頂。雨落在傘上沙沙響,他走在她身側,
玄色衣袍的下擺偶爾蹭過她的裙角。路不算長,她卻覺得像走了很久,到了沈府門口,
她接過丫鬟遞來的傘,輕聲道謝。他站在雨里,看著她:“水晶糕合口嗎?”她愣了愣,
點頭:“很合口,多謝大人?!彼α诵?,那是她第一次見他笑。眉峰舒展些,
眼底卻依舊有雪,只是那雪好像化了點,露出點溫潤的光。“那就好。”他說,
“以后若想吃,可讓下人去‘清和齋’買,那里的掌柜是江南來的?!彼鴤惚?,
看著他轉身走進雨里。傘沿上的雨珠落下來,打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卻不覺得冷。
3 清和齋之約“清和齋”的水晶糕,她后來真去買過。掌柜果然是江南人,見她來,
笑著問:“是沈姑娘吧?謝大人早吩咐過,您來不用等,現(xiàn)成的在屜里呢?!彼睦锱伺?,
買了兩塊,卻沒立刻回去,坐在齋外的小凳上慢慢吃。街上人來人往,
有賣花的姑娘提著籃子走過,茉莉香混著糕香,竟有了些江南的味道。正吃著,
聽見有人喊她:“沈姑娘?!彼ь^,謝昀之站在對面,手里拿著本賬冊?!斑@么巧?
”他走過來,在她旁邊的凳上坐下,“也來買糕?”“嗯?!彼咽O碌陌雺K遞過去,
“大人要不要嘗嘗?”他沒接,只看著她笑:“我不愛吃甜的?!鳖D了頓又說,
“前幾日沈尚書遞了份江南漕運的折子,陛下很滿意,說多虧了沈尚書熟悉江南情況。
”她知道父親近來為漕運的事忙得晚歸,聽他提起,便問:“那漕運的事,能成嗎?”“難。
”他語氣沉了些,“戶部那邊卡著銀子,說是北境剛打仗,國庫空虛。但沈尚書的法子好,
我已在陛下面前提了,或許能松些。”她看著他,忽然想起父親夜里嘆氣,說京里不比江南,
處處是絆子?!岸嘀x大人?!彼p聲道?!澳阄抑g,不必說謝?!彼f這話時,
目光落在她手上——她正把糕紙疊成小方塊,指尖纖細,指甲是淡粉色的。他頓了頓,
移開目光,看向街對面的布莊,“聽說你在學繡?”她點頭:“母親留下些繡線,
閑著也是閑著?!薄袄C什么?”“蘭草。”她說,“母親說蘭草性韌,耐得住寒。
”他沉默了會兒,忽然道:“我書房缺個筆囊,沈姑娘若不嫌棄,可否替我繡一個?
”她猛地抬頭,撞進他眼里。他眼里沒笑,卻很認真,不像客套。她心跳得快,
慌忙點頭:“……好?!被厝ズ笏鲎詈玫那嘟q布,選了深綠的繡線。
繡蘭草時總想起他的話,針腳竟有些亂。丫鬟在旁笑:“姑娘這繡的,倒比先前用心多了。
”她紅了臉,卻沒停手,直到深夜,才把繡好的筆囊收進匣子里。
送給他是在三日后的朝房外。父親去見陛下,她在偏廳等,恰好看見他從里面出來。
她遞過錦盒,聲音細若蚊蚋:“大人要的筆囊?!彼舆^去,打開看了看。青絨布上,
蘭草葉片舒展,針腳雖不算頂尖,卻透著認真。他指尖拂過繡線,抬頭看她:“很好看。
”他把筆囊揣進袖里,“改日送你樣東西,當謝禮?!彼龥]放在心上,只覺得他收了就好。
可過了幾日,他竟真差人送了東西來——是支玉簪,羊脂玉的,上面雕著朵小小的海棠,
和那日賞花宴她鬢邊的一樣。丫鬟捧著玉簪驚呼:“姑娘,這玉簪值老錢了!
謝大人怎會送這個?”她摸著玉簪冰涼的觸感,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又空落落的。
她知道,京里的男女授受不親,他送這樣貴重的東西,不合規(guī)矩??伤岵坏眠€回去,
只把玉簪藏在妝匣最底下,偶爾拿出來看,玉簪映著光,暖得像他那天的笑。
4 月驚變變故是在五月來的。父親忽然被御史參了本,說他在江南任上貪墨漕運銀子。
奏折遞上去那天,父親在書房待了一夜,第二天出來時,鬢角竟白了些。
母親留下的舊部偷偷來報,說那御史是戶部尚書的人,而戶部尚書,是謝昀之的岳丈。
沈玉微的心一下子沉了。她去找謝昀之,在吏部衙門外等了兩個時辰。日頭最烈的時候,
他才從里面出來,看見她站在槐樹下,臉色白得像紙,愣了愣:“你怎么來了?
”“我父親的事,是不是你岳父做的?”她聲音發(fā)顫,攥著帕子的手在抖。他沉默了,
玄色官袍被汗浸濕,貼在背上?!按耸挛抑馈!彼f,“但我會查清楚,
沈尚書是被冤枉的。”“查清楚?”她忽然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謝大人,那是你岳丈!
你會幫我們嗎?”他看著她的眼淚,喉結動了動:“玉微,我與戶部尚書雖有婚約,
卻從未……”“婚約?”她猛地抬頭,像被潑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你有婚約?
”她竟忘了這回事。謝昀之與戶部尚書的女兒蘇婉然早有婚約,是陛下親賜的,
京里人人皆知。她先前只顧著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竟把這最要緊的事拋在了腦后。
“是?!彼曇舻蛦?,“但我從未應允,此事……”“不必解釋了?!彼笸艘徊剑?/p>
避開他想伸過來的手,“謝大人,我們沈家和你,本就不是一路人。父親的事,不勞你費心。
”她轉身就走,不敢回頭。背后是他的聲音,帶著急意:“玉微!”可她跑得更快,
直到拐進巷子,才靠在墻上喘氣,眼淚糊了滿臉。原來那些水晶糕,那支玉簪,
都只是她的錯覺。他是有婚約的人,是戶部尚書的準女婿,而她父親,正被他岳父構陷。
他們之間,隔著的哪里是規(guī)矩,是深仇。父親被禁足在家,府里的門被封了,
連買米的錢都快沒了。她變賣了母親留下的首飾,卻只夠撐幾日。夜里她坐在燈下,
看著那支玉簪,忽然覺得諷刺。她抓起玉簪,想扔出去,手卻頓在半空——那玉簪上的海棠,
雕得那樣細,像他那天落在她鬢邊的目光。正恍惚著,丫鬟匆匆進來:“姑娘,謝大人來了!
在后門等著呢!”她猛地站起來,沖到后門。謝昀之站在巷子里,手里提著個食盒,
玄色衣袍上沾著泥,像是急著趕來的?!拔医o你帶了些吃的?!彼咽澈羞f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