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輪胎接觸跑道的震動傳來時,蔣安國正在看腕表。時針精準地指向九點,比預計時間早了二十七分鐘。舷窗外的京州被一層薄薄的晨霧籠罩,航站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灰藍色的天光,像一塊被打濕的藍寶石。
他起身整理西裝袖口時,鄰座的歐洲客戶笑著用中文說:“蔣律師總是這么準時,連回國都像在掐著秒表?!?/p>
蔣安國扯了扯嘴角,指尖觸到行李箱拉桿:“回去給太太一個驚喜?!?/p>
“結婚十年還保持這份心意,不容易?!笨蛻暨f來一張名片,“下次去日內瓦,希望有機會和您太太一起用餐?!?/p>
蔣安國接過名片塞進西裝內袋,目光已經落在廊橋入口。他想象著易知藍看到他時的表情——或許會挑眉說“怎么提前回來了”,或許會撲過來抱他,發(fā)梢掃過他的下巴,帶著她慣用的雪松香薰味。這兩種反應,他都有十年沒見過了。
穿過廊橋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京州的信號提示。他幾乎是立刻解鎖屏幕,點開通訊錄里那個置頂的名字——“知藍”。撥號鍵按下的瞬間,他突然想起昨晚視頻時,她眼底的紅血絲。
“在忙?”他當時問,背景音里隱約有鍵盤敲擊聲。
“嗯,最后一輪盡調報告,明天要給投資人?!彼龑χ聊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咖啡杯耳,“你那邊幾點了?快去睡?!?/p>
他看了眼時間,紐約凌晨兩點:“等你忙完再說?!?/p>
“別等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我這兒估計要通宵,你登機前叫我?!?/p>
他終究沒叫她。此刻聽著聽筒里單調的“嘟嘟”聲,蔣安國站在人流中,突然覺得有些不真實。他們的生活像兩條精準運行的軌道,她的會議日程精確到分鐘,他的航班時間掐著秒表,連通電話都需要提前預約,連“驚喜”都成了需要計算的意外。
第一通電話,在響到第十聲時被機械女聲切斷。
蔣安國沒立刻掛斷,指尖在屏幕邊緣摩挲。玻璃殼映出他的臉,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為了趕回來,他在飛機上只睡了三個小時。公文包側袋里的絲絨盒子硌著肋骨,那是他在蘇黎世挑的項鏈,鉑金鏈身綴著兩顆依偎的珍珠,設計師說像“相擁的愛人”。他當時站在珠寶店的水晶燈下,突然想起大學畢業(yè)那年,他用兼職攢的錢給她買了條銀質項鏈,她戴了整整四年,直到創(chuàng)業(yè)時被文件柜勾斷鏈扣。
“斷了也好,”她當時舉著斷裂的項鏈笑,“等公司上市,你給我買條鉆石的。”
他做到了。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她的首飾盒里堆滿了限量款珠寶,卻再也沒戴過他送的任何一件。
第二通電話撥出去時,蔣安國已經走出到達大廳。薄霧開始散去,陽光透過云層漏下來,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出租車排隊區(qū)的牌子在風里搖晃,他排在隊伍末尾,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動的時間——9點17分。這個時間,易知藍通常已經坐在辦公室里,喝著第一杯手沖咖啡,翻著當天的財經新聞。
忙音再次響起,像一根細針,反復刺著耳膜。
蔣安國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廣告牌上。知行創(chuàng)投的巨幅海報里,易知藍穿著一身白色西裝,站在落地窗前,身后是京州的城市天際線。照片里的她妝容精致,眼神銳利,完全是資本市場“鐵娘子”的模樣。只有他記得,她第一次在發(fā)布會上發(fā)言前,緊張得把演講稿攥出了褶皺,攥著他的手說“我怕搞砸了”。
那時他們剛搬進金融街的寫字樓,公司只有七個人。他幫她修改演講稿到凌晨三點,看著她趴在會議桌上睡著,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他悄悄給她蓋上自己的西裝外套,外套口袋里還裝著剛從藥店買的驗孕棒——那是他們第一次期待新生命的降臨。
后來,那個孩子沒能留住。就像后來的兩個一樣。
第三通電話的忙音響起時,蔣安國已經坐進了出租車后座。司機問清目的地是別墅區(qū),隨口聊起最近的財經新聞:“聽說知行創(chuàng)投那個女老板特別厲害,三十多歲就做到行業(yè)前三,就是不知道私生活怎么樣,總覺得這種女強人都挺孤單的?!?/p>
孤單嗎?蔣安國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和易知藍住在同一屋檐下,卻常常一個月說不上十句話。她的臥室在二樓東邊,他在西邊,中間隔著長長的走廊,像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河。第三次流產后,她搬去了書房,說“怕夜里翻身吵醒你”,他默許了。從那以后,他們的婚姻就成了一棟只有框架的房子,看著完整,內里早已空蕩。
車過第三個紅綠燈時,蔣安國的手機依然安靜。沒有未接來電提醒,沒有微信消息,連工作群的提示音都沒有。他突然想起那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定位共享APP——那是三年前易知藍去阿富汗考察光伏項目時,他強硬要求安裝的,當時她笑著罵他“控制狂”,卻每天睡前發(fā)定位報平安。
他點開APP時,指尖有些發(fā)顫。加載頁面轉了兩圈,地圖上跳出一個紅色的圓點。
不在公司,也不在家。
蔣安國放大地圖,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紅點清晰地顯示在鴻飛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區(qū)域內。
這個地方他很熟悉。易知藍有每周三下午打球的習慣,固定約的球友是她的大學閨蜜林薇。林薇上周去了法國,臨行前還給他發(fā)微信:“幫我盯著點知藍,別總把自己逼太緊?!?/p>
那她今天去球場做什么?
蔣安國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動,看著那個靜止的紅點,突然想起上周在律所茶水間,聽到安可然在打電話。小姑娘聲音壓得很低,只隱約聽到“……球場……替班……”幾個字。安可然是安可行的妹妹,在他這兒做文員,性格靦腆,平時很少大聲說話。
安可行。這個名字像根細小的刺,輕輕扎了他一下。
他對這個年輕人有印象。易知藍帶他參加過一次行業(yè)晚宴,男孩穿著不合身的西裝,敬酒時手都在抖,眼神卻亮得驚人?!鞍部尚惺乔灞碑厴I(yè)的高材生,”易知藍當時笑著介紹,“投資眼光特別準,是我挖到的寶。”
后來他才知道,安可然能進他的律所,也是易知藍打的招呼。“小姑娘挺不容易的,農村出來的,想留在京州?!彼p描淡寫地說,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出租車駛離主路,拐進通往別墅區(qū)的林蔭道。兩旁的銀杏樹開始落葉,金黃的葉子鋪在路面上,像一條柔軟的地毯。蔣安國看著手機定位,紅點依舊停在高爾夫球場,沒有絲毫移動。他的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第四次按下了易知藍的號碼。
忙音。
這一次,他沒有等機械女聲介入,直接掛斷了電話。車窗外的別墅群越來越近,他家那棟白色小樓的屋頂在樹叢中若隱現。庭院里的玉蘭樹是他們結婚時種的,如今已經長得比二樓窗臺還高。他記得第一次流產后,易知藍抱著他在樹下坐了整夜,樹影落在她顫抖的背上,像一張無形的網。
“蔣安國,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她當時的聲音嘶啞,“為什么我們總是留不住孩子?”
他緊緊抱著她,說不出話。那時他以為,只要他們足夠努力,總有一天能填補這份遺憾??涩F在他才明白,有些裂痕,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愈合。
出租車在自家院門前停下。蔣安國付了錢,卻沒有立刻下車。他看著那扇熟悉的鐵藝大門,突然失去了進門的勇氣。公文包里的項鏈硌得他生疼,像在提醒他這場驚喜有多可笑。
他拿出手機,給易知藍發(fā)了條微信:“我回來了,在家門口等你?!?/p>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陽光已經完全驅散了霧氣,照在手機屏幕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定位上的紅點依然停在高爾夫球場,像一個沉默的嘲諷。
為什么不接電話?
為什么在球場?
和誰在一起?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里盤旋,卻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蔣安國靠在后座上,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聞到飛機上的消毒水味,聽到易知藍在視頻里說“等你回來”。
只是不知,她等的,究竟是他,還是另一個人。
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聲喇叭,蔣安國睜開眼,推開車門。清晨的風帶著桂花的甜香撲過來,他站在自家院門前,手里緊緊攥著手機,像攥著一個即將爆炸的秘密。
未接的電話還在繼續(xù),而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經和這通未接來電一樣,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