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高育良重復(fù)著這個詞,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他看著自己女婿的側(cè)臉,窗外的夜色勾勒出他平靜的輪廓,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此刻看來竟如深淵一般,讓他這個在官場沉浮幾十年的老江湖都感到一絲心悸。
敲山震虎,敲的是沙瑞金這座山,震的是漢東這群虎。
那落子呢?
棋盤已在漢東,執(zhí)子的人,卻遠(yuǎn)在京城。
這盤棋,要下到多大?
高育良的心臟,剛剛平復(fù)一些,又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他意識到,從這個女婿揭開底牌的這一刻起,他高育良的命運,漢東的政局,都將被拖入一個他無法預(yù)料的漩渦。
“爸,芳芳還在樓上,她肯定嚇壞了?!标懢按ㄞD(zhuǎn)過身,打斷了高育良的思緒。
他提起高芳芳,臉上那份冰冷的算計才融化了些許,透出一點人情味。
高育良點點頭,快步走出書房。
客廳里,高芳芳正穿著睡衣,赤著腳站在樓梯口,臉上掛著淚痕,顯然是聽到了樓下的動靜,卻又不敢下來。
看到高育良和陸景川完好無損地走出來,她再也忍不住,沖下來一把抱住陸景川,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壓抑地哭泣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标懢按ㄝp輕拍著妻子的后背,動作輕柔。
高育良站在一旁,看著相擁的女兒女婿,心中五味雜陳。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這個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竟然需要一個被他視作“書呆子”的女婿來庇護(hù)。
這種感覺,荒謬,卻又無比真實。
陸景川安撫好妻子,讓她先上樓休息,然后才重新回到書房。
高育良已經(jīng)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但他沒有坐那張象征權(quán)力的老板椅,而是坐在了待客的沙發(fā)上。這是一個姿態(tài),一個無聲的轉(zhuǎn)變。
“景川,坐?!彼噶酥缸约簩γ娴奈恢?。
陸景川沒有客氣,徑直坐下。
書房里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敲打著兩個男人緊繃的神經(jīng)。
“你父親他……”高育良最終還是先開了口。
“我爸脾氣不好?!标懢按ńo出了一個看似隨意的答案,“尤其討厭別人不按規(guī)矩辦事,踩過界,還動他的家人?!?/p>
高育良咀嚼著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
脾氣不好?這是說給沙瑞金聽的。
不按規(guī)矩辦事?這是在定性侯亮平今晚的行為。
動他的家人?這是在劃下紅線。
寥寥數(shù)語,卻充滿了警告與殺氣。
高育良徹底明白了,今晚這個電話,不僅僅是救他,更是一次來自京城的政治宣告。
他看著陸景川,這個年輕人,就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將自己、沙瑞金、侯亮平,甚至遠(yuǎn)在京城的父親,都當(dāng)成了棋子,冷靜地擺放在棋盤的各個位置。
“沙瑞金不會就這么算了的?!备哂汲林?,“明天的常委會,他一定會拿我開刀,今晚的事情,會成為他攻擊我最猛烈的炮彈?!?/p>
“炮彈?”陸景川端起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爸,你想錯了。那不是他的炮彈,而是他的催命符?!?/p>
高育良的身體微微前傾。
“他急了。”陸景川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空降漢東,寸功未立,他急于打開局面,所以才會縱容侯亮平這只瘋狗亂咬。但他忘了,咬人是需要看主人的。”
“今晚,我們不是暫時解除了危機(jī)?!标懢按m正了高育良的說法,“而是把刀,遞到了你的手上?!?/p>
高育良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常委會是沙瑞金的主場,他有一萬個理由對我發(fā)難?!?/p>
“那就讓他發(fā)難?!标懢按ǖ纳眢w靠向沙發(fā)背,“爸,您在常委會上,要做的不是解釋,不是辯解,而是反擊。”
他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jìn)高育良的心里。
“核心就兩點?!?/p>
“第一,侯亮平的拘傳證程序是否合法?省檢察院的流程是否完備?季昌明檢察長是否知情并簽字?如果沒有,這就是知法犯法,濫用職權(quán)!您作為省政法委書記,要質(zhì)問他,是誰給他的權(quán)力,可以繞開組織程序,視漢東的法治為無物!”
“第二,矛頭直指沙瑞金!就問他,漢東是不是要搞運動式的反腐?是不是為了政績,就可以破壞穩(wěn)定的大局?他一個省委書記,放任手下的人在深夜沖擊一位省委副書記的家,這到底是反腐,還是政治傾軋?!”
陸景川的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高育良腦中的迷霧。
是啊!自己為什么總想著如何防守?如何解釋山水集團(tuán)的事情?
今晚侯亮平的莽撞,才是對方最大的破綻!
自己完全可以跳出泥潭,站在法治和規(guī)矩的制高點上,對他們進(jìn)行降維打擊!
高育良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那種久違的斗志,從心底最深處噴涌而出。他不再是那個等待審判的嫌疑人,而是一個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的將軍。
“我明白了!”高育良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我要讓他在常委會上,下不來臺!”
“還不夠?!标懢按〒u了搖頭。
“這只是讓他下不來臺,我們要讓他,斷一條手臂?!?/p>
高育良看向他。
“立刻聯(lián)系祁同偉。”陸景川的語氣變得冰冷,“讓他動用公安廳的技術(shù)偵查手段,做兩件事?!?/p>
“第一,查侯亮平,還有他那位在北京紀(jì)委工作的妻子,鐘小艾。查他們的個人賬戶,直系親屬的商業(yè)往來。我不信他們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就算查不出經(jīng)濟(jì)問題,也要把他們的社交圈子、人情往來給我翻個底朝天。水至清則無魚,總能找到點東西?!?/p>
“第二,山水莊園。讓祁同偉派最信得過的人,連夜把所有可能留下隱患的痕跡,全部清理干凈。每一份合同,每一筆賬目,都要做得天衣無縫。沙瑞金想查?那就讓他查,我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來?!?/p>
高育良聽得心驚肉跳。
第一條,是釜底抽薪,是攻敵之必救。
第二條,是堅壁清野,是徹底消除自己的后顧之憂。
這個女婿的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再猶豫,立刻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了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得很快。
“同偉嗎?我是育良書記?!备哂嫉难鼦U挺得筆直,“有兩件緊急的事情,需要你親自去辦,立刻,馬上!”
陸景川沒有去聽電話的內(nèi)容。
他走到書桌的另一側(cè),攤開一張稿紙,拿起了筆。
【官場博弈模擬器,啟動?!?/p>
【推演目標(biāo):漢東省委常委會?!?/p>
【輸入變量:高育良發(fā)言稿,核心策略:程序正義、政治規(guī)矩?!?/p>
【模擬開始……】
陸景川的腦海中,無數(shù)信息流如同瀑布般閃過。沙瑞金、李達(dá)康、季昌明常委會上每一個人的表情、可能說的話、會有的反應(yīng),都在進(jìn)行著高速的推演與模擬。
各種可能性,各種分支,最終都指向了幾個最優(yōu)解。
他手中的筆,開始在紙上飛快地移動,一個個關(guān)鍵詞,一句句直指要害的質(zhì)問,一段段慷慨激昂的陳詞,被他迅速地記錄下來。
這不是一份簡單的發(fā)言稿。
這是一份將在明天引爆整個漢東官場的檄文。
窗外,夜色漸深,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濃重的。
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漢東的上空悄然匯聚。
陸景川停下筆,看著紙上已經(jīng)成型的提綱。
沙書記,你的第一刀,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