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會議室,紅木長桌光可鑒人,卻映不出在座眾人各異的心思。
氣氛凝滯如冰。
省國資委主任王斌清了清嗓子,翻開面前的文件夾。他是沙瑞金一手提拔起來的干將,此刻發(fā)言,字字都帶著省委書記的意志。
“各位領導,關于京州大風廠的問題,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工人安置、股權糾紛、銀行債務,三座大山壓下來,隨時可能引發(fā)群體性事件,影響我省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p>
李達康的眼皮動了一下,沒有作聲。
王斌繼續(xù)加碼:“京州市委市政府雖然做了大量工作,但受限于地方資源和權限,效果不彰。我提議,由省里牽頭,成立專項工作組,直接接管大風廠的重組事宜?!?/p>
他頓了頓,拋出最后的殺手锏。
“我們已經聯(lián)系到一家非常有實力的港商,愿意作為戰(zhàn)略投資者,整體打包解決大風廠的所有問題?!?/p>
圖窮匕見。
“我反對?!?/p>
李達康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兩塊鋼鐵在摩擦。
會議室里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大風廠的問題在京州,京州就有責任、有能力解決好,不需要省里費心。”他的話語里,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強硬。
王斌似乎早有預料,他看向主位上的沙瑞金。
沙瑞金十指交叉,身體微微前傾,平靜地看著李達康。
“達康同志,這不是費心不費心的問題,是效率和穩(wěn)定性的問題。”
“省里統(tǒng)籌資源,引入強力外援,能用最短的時間,最穩(wěn)妥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是對京州負責,也是對全省的大局負責?!?/p>
每一句話,都站在政治的制高點上,無懈可擊。
李達康胸口起伏,他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罩住。他知道,一旦省工作組進駐,大風廠這塊地盤就徹底脫離他的掌控,京州將淪為看客。
這不僅是面子問題,更是對他執(zhí)政能力的公然否定。
他環(huán)視一周,常委們或低頭看文件,或端起茶杯,無人與他對視。
這是一場預謀好的圍剿。
就在李達康準備不顧一切地拍案而起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
“瑞金書記,達康書記,我講兩句?!?/p>
高育良慢悠悠地扶了扶眼鏡。
“大風廠的問題,確實是個老大難。瑞金書記高瞻遠矚,達康同志勇于擔當,這都是為了工作?!彼仁歉鞔蛭迨蟀?,緩和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不過,”他話鋒一轉,“成立工作組,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去解決一個復雜的市場問題,是不是最佳選擇,我看,值得商榷?!?/p>
沙瑞金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
高育良沒有看他,而是轉向了李達康。
“我倒是覺得,可以給達康同志和京州市再多一點信任。畢竟,他們才是最了解情況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至于戰(zhàn)略投資者,”高育良笑了笑,“外來的和尚不一定就會念經。漢東自己的事情,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的智慧來解決。”
他輕輕敲了敲桌子。
“我建議,給京州市立個軍令狀,比如,一個月。一個月內,如果京州能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市場化的解決方案,我們就支持。如果拿不出來,省里再接手,到那時候,相信達康同志也無話可說?!?/p>
這番話,如春風化雨,卻又暗藏機鋒。
它把“要不要省里管”的核心矛盾,偷換成了“給不給京州一個月時間”的技術性問題。
李達康猛地抬頭看向高育良,滿是驚愕。
他做夢也想不到,在這個時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會是自己的老對手高育良!
沙瑞金沉默了。
高育良的提議合情合理,他如果強行否決,吃相就太難看了。他沒想到,這只準備退休的老狐貍,竟然還有如此鋒利的爪牙。
“好?!痹S久,沙瑞金吐出一個字,“就按育良同志的意見辦。達康同志,一個月時間,我等著看你們京州的方案。”
會議結束。
李達康收拾文件,動作比平時慢了半拍。他走到門口,與高育良擦肩而過。
他停下腳步,側過頭,對著高育良的背影,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既是感謝,也是警惕。
返回京州的黑色奧迪車里。
氣氛壓抑。
司機趙東來從后視鏡里,能看到市委書記那張陰云密布的臉。
“東來,今天常委會上高育良的表現(xiàn),你怎么看?”李達康突然開口。
趙東來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高書記可能是想賣您一個人情,緩和一下關系?”
“人情?”李達康冷笑一聲,“他高育良會做這么虧本的買賣?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p>
趙東來不敢接話。
“他不是在幫我,他是在拆沙瑞金的臺?!崩钸_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車窗,“沙書記前腳剛動了他的侯亮平,他后腳就給沙書記的經濟布局使絆子。這是報復?!?/p>
“可他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他完全可以坐山觀虎斗?!?/p>
“因為他提到了一個詞,”李達康的身體坐直了,“‘市場化的解決方案’。這句話,不像是從他高育良嘴里說出來的。”
一個搞了一輩子政法工作的老書生,突然關心起市場化了?
這里面有鬼。
“查查。”李達康的指令簡短而有力,“高育良最近見了什么人,特別是他那個女婿,那個叫陸景川的大學老師,最近在干什么?!?/p>
他有一種直覺,那個一直隱藏在幕后的年輕人,才是高育良今天這番操作的真正落子人。
高家小院。
夜色靜謐,茶香裊裊。
高育良端著紫砂壺,給陸景川續(xù)上水,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景川,你真是神了!會議上的情況,跟你預演的劇本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他把常委會上自己那番“高光發(fā)言”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語氣中滿是暢快。
“李達康當時那個表情,嘖嘖,像是見了鬼一樣?!?/p>
陸景川平靜地聽著,沒有任何得意之色。
“爸,我們只是把李達康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但他腳下站的,依然是浮冰?!?/p>
高育良的興奮冷卻下來。
“是啊,一個月。我們只是爭取到了一個月的時間。沙瑞金的局雖然被破了,可大風廠這個爛攤子,現(xiàn)在結結實實地甩到了我們和李達康手里?!?/p>
他皺起眉,“你說的那個‘市場化方案’,到底是什么?我今天在會上說得慷慨激昂,其實心里一點底都沒有?!?/p>
陸景川放下茶杯。
“爸,您覺得大風廠最值錢的是什么?”
“土地?!备哂疾患偎妓鳌?/p>
“對。但那塊地現(xiàn)在是死資產,因為它被債務和股權糾紛牢牢捆住了。想盤活它,常規(guī)的思路是找個有錢的‘接盤俠’,比如沙瑞金找的那個港商。但我們的思路,是讓這塊地自己生錢?!?/p>
“自己生錢?”高育良聽得云里霧里。
“資產證券化?!标懢按ㄍ鲁鲆粋€高育良從未聽過的詞。
“簡單來說,我們不賣地。我們以這塊地未來的商業(yè)開發(fā)收益為抵押,設計成一個金融產品,在市場上公開募集資金。用融來的錢,先解決工人的安置和銀行的債務。甩掉包袱,輕裝上陣,大風廠這塊地的價值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p>
陸景川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敲進高育良的認知里。
這完全超出了他一個傳統(tǒng)政客的理解范疇。
【推演模擬功能已完成?!?/p>
【方案:大風廠土地資產信托計劃?!?/p>
【關鍵人物性格權重分析已載入:李達康(務實主義,結果導向,對金融工具接受度高);沙瑞金(宏大敘事,對純市場化操作存有疑慮,可能從監(jiān)管角度發(fā)難)?!?/p>
【模擬成功率:81.3%。】
【潛在風險:金融監(jiān)管部門干預,輿論質疑國有資產流失?!?/p>
【應對策略已生成。】
腦海中的數據流一閃而過。
高育良還在消化著“資產證券化”這個概念,他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學課堂,而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女婿,才是那個手握教鞭的老師。
“這個能行嗎?聽起來太懸了?!?/p>
“爸,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陸景川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們不需要懂具體怎么操作,我們只需要把能操作的人,推到前臺。”
高育良愣住了:“誰?”
“李達康?!?/p>
陸景川站起身,走到窗邊。
“我們把魚竿和魚餌都準備好了,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等。等那條又餓又急的魚,自己找上門來?!?/p>
高育良看著女婿的背影,心中巨浪翻涌。
這盤棋,他以為自己是棋手,現(xiàn)在才發(fā)覺,自己最多算是一枚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叮鈴鈴——
桌上的紅色電話機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高育令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京州市委的號碼。
他望向陸景川,后者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高育良拿起電話。
“喂,達康書記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