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安陵容對著銅鏡簪好一支白玉蘭步搖，耳墜輕晃間，脆響驚醒了廊下打盹的寶鵲?！叭?nèi)務(wù)府領(lǐng)些杭白菊和金桂，挑最新鮮的來?！彼龑χ蛟谝慌缘膶毦攴愿?，就興沖沖的到存菊堂尋眉姐姐，兩人攜手一同去往碎玉軒。
兩人穿過九曲回廊，便瞧見碎玉軒朱紅的宮門半掩，甄嬛倚著門框張望的身影，在晨光里顯得格外纖弱。
“嬛兒這望眼欲穿的架勢，不知的還以為在等皇上翻牌子呢！”沈眉莊搖著團(tuán)扇調(diào)笑，驚得甄嬛慌忙轉(zhuǎn)身，鬢邊的珍珠步搖跟著亂顫：“姐姐再打趣，我可要惱了！”
三人攜手進(jìn)了內(nèi)室，雕花木門“吱呀”合攏的瞬間，仿佛將外界的喧囂都隔絕在外。流朱、浣碧等丫鬟自覺守在廊下，只余銅爐里的沉香裊裊升騰。
“陵容昨日被華妃叫去翊坤宮了?！鄙蛎记f壓低聲音，指尖無意識地叩著桌面。甄嬛手中的茶盞猛地一顫，茶湯潑出些許：“怎么回事？可受了委屈？沒刁難你吧？”她傾身向前，目光里滿是擔(dān)憂。
安陵容輕輕搖頭，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非但沒吃虧，還得了華妃的承諾。那些嚼舌根的嬪妃拿我得寵說事，華妃索性召我去唱曲。倒巧了，她這一鬧，反倒堵了眾人的嘴?！彼D了頓，壓低聲音道：“娘娘親口應(yīng)下，只要咱們不招惹她，她便護(hù)著咱們，必要時還能照拂一二?！?/p>
甄嬛長舒一口氣，眼底泛起笑意：“妹妹果真是咱們的福星，既能識破陰謀，又能化險為夷。”沈眉莊亦連連點頭，眼中滿是贊許。
“不過姐姐們別急?！卑擦耆莺鋈徽讣鈩澾^案上的青瓷茶盞，劃出清脆的聲響，“華妃如今圣寵正隆，若咱們?nèi)硕寂c她走得太近，反倒成了眾矢之的，畢竟現(xiàn)如今宮中除了華妃，再獲榮寵的也就是我跟眉姐姐了。更何況，”她目光轉(zhuǎn)向甄嬛，“姐姐一旦復(fù)寵，定會風(fēng)頭無兩。我尋思著，明面上還得與她保持距離，免得樹大招風(fēng)?！?/p>
甄嬛聞言，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窗外飄零的花瓣上：“妹妹怎就這般篤定，我還能得皇上青睞？”她的聲音極輕，卻藏不住話語里的酸澀。
屋內(nèi)沉香縈繞，安陵容垂眸盯著杯中的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青瓷邊緣，睫毛在眼下投出細(xì)小的陰影，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甄嬛見狀，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溫柔而關(guān)切：“陵容，我們姐妹之間，何須這般見外？有話但說無妨。”
安陵容抬起頭，目光在甄嬛和沈眉莊臉上逡巡，輕聲問道：“姐姐，你心中的愛情，該是什么模樣？可有過期許？”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甄嬛怔在原地。她望向窗外搖曳的花枝，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從前總盼著，能遇見一人，與我琴瑟和鳴，白首不離?？蛇x秀那日跨進(jìn)宮門的瞬間，我便知道，這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夢罷了?！?/p>
“嬛兒……”沈眉莊心疼地喚道，伸手輕輕拍了拍甄嬛的手背。
安陵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鄭重：“姐姐既有此悟，妹妹便不再隱瞞。自承寵那日起，我總覺得皇上看我的眼神，像是透過我，在凝望另一個人。”她頓了頓，聲音不自覺放輕，“他偏愛我軟糯的嗓音，仿佛只要我嬌聲懇求，便能得償所愿。直到近日我才打探到，原來我的聲音，竟與皇上故去的……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p>
“純元皇后？”甄嬛和沈眉莊異口同聲，眼中滿是震驚。沈眉莊眉頭緊鎖，似在回憶什么，而甄嬛的臉色，已微微發(fā)白。
“姐姐可還記得，芳若姑姑曾說，皇上與純元皇后鶼鰈情深。”安陵容繼續(xù)說道，目光緊緊盯著甄嬛，“妹妹斗膽揣測，皇上對我的另眼相看，怕是源于這份相似?！?/p>
“傻妹妹，你何苦妄自菲??！”甄嬛急道，雙手捧起安陵容的臉，“你蘭心蕙質(zhì)，姿容出眾，得皇上青睞，是你自己的本事，與旁人何干？”
安陵容輕輕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姐姐不必寬慰我。對我而言，情愛不過鏡花水月。我所求的，不過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后宮站穩(wěn)腳跟，護(hù)好你們罷了?！?/p>
甄嬛和沈眉莊聞言，心中一酸。她們深知安陵容在家中的艱難處境，此刻望著她故作堅強的模樣，更是心疼不已。
還未等她們開口，安陵容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幾分凝重：“我還打聽到，純元皇后小字菀菀。”
沈眉莊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來：“難道……”
安陵容點了點頭：“似乎，甄姐姐與純元皇后有六七分相像....”
甄嬛手中的茶盞劇烈晃動，琥珀色的茶湯漫出杯沿，在淺藍(lán)色裙裾暈開深色痕跡，她卻渾然不覺。耳邊嗡嗡作響，只剩下一個念頭反復(fù)回響：原來從入選那日起，自己便是他人的影子？“莞常在”這個封號便是證明。
“姐姐？”安陵容輕聲喚道，指尖試探著覆上甄嬛僵直的手背，觸手一片冰涼。
甄嬛如夢初醒，猛地抽回手，發(fā)髻上的珍珠流蘇隨之劇烈搖晃。她張了張嘴，喉間卻像被團(tuán)扇上的絹花堵住，半晌才啞聲道：“從始至終，我不過是個替身？”
“正因知曉姐姐與純元皇后的相似之處，我才敢斷言圣寵可期?！闭f著，她抬眼望向甄嬛驟然蒼白的臉，“可妹妹更明白，若要借這份‘相似’承歡君側(cè)，于姐姐這般心性高傲之人而言，何嘗不是剜心之辱？”
目光掃過沈眉莊攥著團(tuán)扇發(fā)白的手，“但這后宮從來不是談風(fēng)骨的地方。”安陵容忽然握住甄嬛冰涼的手，指甲幾乎掐進(jìn)對方掌心，“姐姐可還記得咸福宮那枯井？上個月投井的常在，不過是說錯一句話，便連累母家發(fā)賣為奴?！?/p>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屋內(nèi)緊閉的門窗，“若能善用這份‘像’，皇上的偏愛便是最鋒利的刀——既能斬斷旁人的算計，亦能為我們撐起一片天。”
沉香在銅爐中爆開輕響，甄嬛猛地抽回手，繡帕擦過眼角轉(zhuǎn)瞬即逝的水光：“利用他人影子換恩寵，與娼妓何異？”
“姐姐！”安陵容突然重重跪地，“若妹妹存半分私心，便叫我永世困在這紅墻里，不得善終！”她叩首時，額角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在這吃人的后宮，若連自保的爪牙都不愿磨利，他日我們姐妹被碾碎了，不過是紅墻下又幾捧無名的塵土！”
沈眉莊望著伏地的安陵容，又看向怔在原地的甄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團(tuán)扇。
殿內(nèi)死寂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沈眉莊緩緩開口，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陵容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甄嬛猛地轉(zhuǎn)頭，杏眼里泛起血絲：“眉姐姐，你也……”
"選秀那日起，我們就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沈眉莊打斷她的話，起身走到窗邊，“我們的一舉一動，牽系的從來不止自己，還有背后的家族、萬千族人的命運。”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像是在說服甄嬛，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甄嬛佇立許久，終于彎腰扶起安陵容。她的聲音沙啞得近乎破碎：“容我再想想，至少……至少讓我以‘甄嬛’的身份，而不是誰的替身，再多呼吸幾日這宮里的空氣吧。”
安陵容前行半步，眼眶盈滿清淚：“姐姐莫急，這深宮長夜漫漫，咱們有的是時間細(xì)想。”她嗓音發(fā)顫，伸手欲撫甄嬛手背，卻在半空僵住，終究蜷回掌心，“在陵容心里，姐姐永遠(yuǎn)是那個在選秀宮道上為我簪花的仙子，是日日朝夕相處貼心的姐妹，從來不是任何人的影子?！?/p>
安陵容哽咽著咬住下唇，齒間滲出淡淡血痕：“妹妹冒死相告，原是怕姐姐侍寢后，被帝王恩寵迷了心智，待到真相大白那日，傷得體無完膚。是妹妹思慮不周，忘了姐姐心性高潔，這般真相，本就像鋼刀剜心……”
安陵容顫抖著抓住甄嬛的袖口，淚濕的繡帕洇開朵朵紅梅：“姐姐但憑心意抉擇便好。若想借勢而起，妹妹定當(dāng)肝腦涂地，為姐姐籌謀周全；若不愿委身做他人替身，咱們再另作打算....”她望著甄嬛蒼白如紙的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只求姐姐千萬珍重，莫要傷了自己……”
“陵容，你...”沈眉莊臉色驟變，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她扶住安陵容搖搖欲墜的身子，掌心觸到對方滾燙的手，心尖瞬間揪緊：“你的手燙得像火炭..."
“無事，眉姐姐，我們先走吧，讓甄姐姐靜一靜?！卑擦耆輸[了擺虛軟的手，發(fā)絲凌亂地垂在泛紅的臉頰邊：“姐姐，若有何事，派人去尋我和眉姐姐，我們就來...”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嗆人的咳嗽，她踉蹌著扶住沈眉莊的肩膀。
沈眉莊咬著唇，眼圈通紅地環(huán)住安陵容纖弱的腰肢，兩人相攜往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