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澀的海水,帶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氣,猛地灌入我的口鼻。冰冷刺骨,
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氣管,我的肺。每一次徒勞的吸氣,
都只是將更多致命的液體抽進(jìn)身體深處。窒息。那是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酷刑。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被無形的力量拽著,急速地向著無底的深淵沉墜。頭頂?shù)墓猓?/p>
那片模糊搖曳的、象征生的光暈,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暗。刺骨的寒意并非只來自海水,
更源于那只按在我頭頂?shù)氖帧侵辉鴾厝釗徇^我臉頰,也曾信誓旦旦許諾一生一世的手。
顧承澤的手。巨大的推力,帶著一種冷酷的決絕。他在推我下去。
視野徹底被翻涌的、墨綠色的黑暗吞噬。最后一點(diǎn)意識里,沒有憤怒的咆哮,
只有死寂般的冰冷疑問:為什么?黑暗,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塊,包裹著一切。
“……念慈……沈念慈……”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從極其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微弱地撞擊著我的耳膜。這聲音…有些熟悉,
卻又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刻意壓低的悲傷腔調(diào)。是顧承澤。
“……我可憐的妻子……你怎么就……”碎片般的聲音頑強(qiáng)地穿透那層厚重的死亡帷幕,
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混沌的意識深處。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渣,刮擦著我僅存的知覺。
巨大的、尖銳的痛苦猛地攫住了我的頭顱。仿佛有一柄無形的鑿子,
正一下下兇狠地劈鑿著我的頭骨。這劇烈的痛楚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
瞬間劈開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混沌。意識,被強(qiáng)行拽了回來。
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千鈞巨石,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濃密的睫毛顫抖著,
如同瀕死的蝶翼。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暈,夾雜著晃動的人影輪廓,
像是隔著一層不斷晃動的水波。幾秒后,那層水幕才艱難地褪去,景象開始緩慢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上方垂落下來的、層層疊疊的黑色帷幔。厚重的絲絨,沉甸甸地懸掛著,
吸走了周遭大部分的光線,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極其濃郁的、甜膩到發(fā)齁的花香——是白菊和百合混合的味道,
中間又隱隱透著一絲防腐劑冰冷刺鼻的氣息。是靈堂。我自己的靈堂。
這個認(rèn)知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
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我的肋骨。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瞬間凝固,
又在下一秒逆流沖上頭頂。我回來了?;氐搅诉@場為我精心準(zhǔn)備的、盛大而虛偽的葬禮現(xiàn)場。
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動,如同銹蝕的齒輪。靈堂正前方,
我的巨幅黑白遺像懸掛在層層疊疊的白色花圈中央。照片上的我,笑容溫婉嫻靜,眼神清澈,
帶著一種對世事毫無防備的天真。如今這笑容在繚繞的香燭煙霧里,顯得如此空洞而諷刺。
遺像下方,擺放著一口深色的、沉重的棺木。蓋子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我的“遺體”,
大概還沉睡在冰冷的海底,被魚蝦啃噬。顧承澤對外宣稱的,自然是“遺體尚未尋獲”。
視線終于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顧承澤就站在距離棺木幾步之遙的地方。
一身剪裁完美、面料昂貴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挺拔,寬肩窄腰。他微微低著頭,
側(cè)臉對著我的方向,線條依舊英俊得無可挑剔。幾縷精心打理過的額發(fā)垂落,
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一點(diǎn)眉眼,營造出一種深沉的哀慟感。他的肩膀似乎在微微聳動,
像是在極力壓抑著巨大的悲傷。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另一只手。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白皙,
纖細(xì),柔弱無骨。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涂著極其淡雅的珍珠色蔻丹。此刻,
那只手正被顧承澤牢牢地包裹在掌心,傳遞著一種無聲的依賴與撫慰。
我的目光順著那只手往上移。一張臉。一張與我遺像上的面容,幾乎有九分相似的臉。
同樣精致的眉眼,同樣小巧的鼻尖,同樣略顯單薄的唇形。只是,這張臉上此刻毫無血色,
蒼白得像一張細(xì)膩的薄紙,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惹人憐惜的脆弱。
那雙和我?guī)缀跻荒R粯拥难劬?,蓄滿了淚水,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
隨著她細(xì)微的抽泣而輕輕顫抖。沈念薇。我那個在十六歲那年,
因為一場意外而“失蹤”的雙胞胎妹妹。上輩子直到沉入海底,
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的那一刻,我都不曾知曉這個真相。
顧承澤深藏心底、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那個他偶爾醉酒后才會流露出痛苦思念的人,
竟然就是我這個流落在外、音訊全無的親妹妹!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布滿尖刺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地擰絞。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留下針扎般的刺痛感,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原來如此!
原來我的存在,我那場耗盡心血的盛大婚禮,我沈念慈作為沈家唯一繼承人這個身份本身,
都不過是為沈念薇最終回歸鋪就的一條光鮮亮麗的紅毯!而我的死亡,
就是為這位真正的“公主”騰出位置、掃清障礙的最后一步。多么精巧的棋局!
多么冷酷的算計!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點(diǎn)微薄的刺痛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勉強(qiáng)維系著我搖搖欲墜的理智,阻止我當(dāng)場發(fā)出厲鬼般的尖嘯。一股腥甜的氣息涌上喉頭,
又被我死死地壓了回去。“念薇,”顧承澤的聲音再次響起,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飽含磁性的沙啞。他微微側(cè)過頭,
目光深情而痛楚地落在沈念薇梨花帶雨的臉上,“別太難過,
你姐姐……她也不愿看到你這樣?!彼罩蚰钷钡氖?,極其自然地、安撫性地緊了緊,
拇指在她冰涼的手背上溫柔地摩挲了一下?!澳闵眢w本來就弱,這幾天熬下來,怎么受得了?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心疼,每一個字都像是蘸了蜜糖的毒針,
精準(zhǔn)地刺穿我剛剛重生的耳膜,“以后的日子還長,
沈家……還有你姐姐留下的擔(dān)子……都需要你慢慢扛起來。
”他的話語在這里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目光從沈念薇臉上移開,
自然地掃過靈堂內(nèi)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神情肅穆、明顯是沈家元老和信托基金律師模樣的人,
最后又落回到沈念薇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替她做主的意味:“念薇身體弱,
以后沈家的遺產(chǎn),就由你代管吧。這也是為了念慈的心血著想?!贝??呵!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代管”!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怒火瞬間席卷了我。
它不再是剛才那種撕裂心肺的劇痛,而是一種沉凝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殺意。
它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血液,只留下最清醒、最冷酷的算計。上輩子,我被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
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被最信任的丈夫親手推入地獄,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敵人是誰。
這一次,我回來了。帶著地獄的烙印和滔天的恨意回來了。顧承澤,沈念薇,這場戲,
才剛剛開始。我會讓你們付出代價,百倍、千倍的代價。我會親手,
把你們也拖進(jìn)那片冰冷絕望的海底深淵。就在顧承澤那句虛偽至極的“代管”話音落下,
沈念薇抬起那張與我酷似的、淚痕斑駁的臉,
正要開口回應(yīng)這份“深情厚誼”的瞬間——“呃……”一聲極其微弱、沙啞,
仿佛瀕死之人喉管里擠出的呻吟,突兀地打破了靈堂里莊嚴(yán)肅穆、各懷鬼胎的寂靜。
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口敞開著、空空如也的棺木后方,那片被巨大黑色帷幔陰影籠罩的角落!
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或真或假的啜泣聲、低聲的交談、甚至背景里循環(huán)播放的哀樂,
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了喉嚨。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幾十道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茫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齊刷刷地投向聲音發(fā)出的黑暗角落。站在棺木旁的顧承澤,身體猛地一僵。
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原本精心維持的沉痛面具,在剎那間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
瞳孔驟然收縮,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極致的震驚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深可見骨的恐慌!
他握著沈念薇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收緊,力道之大,讓沈念薇痛得低呼一聲,
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而沈念薇,那張蒼白病弱、惹人憐惜的臉,在聽到那聲呻吟的瞬間,
血色徹底褪盡,連嘴唇都變成了駭人的青灰色。她眼中泫然欲泣的淚水瞬間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見了厲鬼般的、純粹的、無法控制的驚懼。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身體晃了晃,若不是顧承澤下意識地還死死抓著她的手,幾乎就要當(dāng)場癱軟下去。
“誰…誰在那里?!”一個站在前排的沈家遠(yuǎn)房長輩,聲音發(fā)顫地喊道,
帶著無法置信的驚疑。黑色的絲絨帷幔,厚重地垂落著,在角落里堆積出更深的陰影。此刻,
那片陰影劇烈地蠕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的手,
顫巍巍地從帷幔的縫隙里伸了出來!那只手枯瘦、冰冷,皮膚薄得幾乎透明,
清晰地映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它五指張開,無力地搭在冰冷的地板上,指尖微微蜷曲,
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掙扎?!班馈馈备鼮榍逦?、艱難喘息的聲音,
從帷幔后傳了出來。“鬼…鬼??!”一個膽子稍小的女眷,終于承受不住這詭異的沖擊,
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尖叫,猛地捂住了嘴,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
整個靈堂徹底炸開了鍋!驚疑、恐懼、難以置信的低語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開來。
剛才還肅穆沉重的葬禮現(xiàn)場,瞬間變得混亂不堪。顧承澤臉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
他死死地盯著那只從帷幔后伸出的、枯瘦蒼白的手,眼神劇烈地閃爍著,驚疑不定,
仿佛在拼命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荒謬的幻覺。他握著沈念薇的手,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安豢赡堋彼哉Z,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就在這時,那只蒼白的手猛地用力,抓住了帷幔的邊緣!嘩啦!
厚重的黑色帷幔被那只枯瘦的手猛地向旁邊扯開!陰影散去。一個身影,
蜷縮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身純白的絲綢病號服,松松垮垮地套在過于瘦削的身體上,
空蕩蕩的,更顯得形銷骨立。長長的、濕漉漉的黑發(fā)凌亂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
如同海藻般糾纏。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
仿佛隨時都會再次斷絕。當(dāng)那張臉完全暴露在靈堂慘白的燈光下時——轟!
如同在滾油里潑進(jìn)了一瓢冰水,靈堂內(nèi)的空氣徹底被點(diǎn)燃、炸裂!“念慈?!
” 沈家一位德高望重的叔公,猛地拄著拐杖上前一步,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失聲驚呼,
聲音都變了調(diào)?!疤炷?!是大小姐!是沈念慈!”有人尖叫著確認(rèn)?!八龥]死?!
她還活著?!”難以置信的狂喜瞬間沖垮了部分沈家人的理智。那張臉,
除了極度的蒼白和消瘦,除了被海水浸泡過、被生死折磨過的憔悴痕跡,
分明就是遺像上的沈念慈!活生生的沈念慈!顧承澤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高大的身體猛地晃了晃,不由自主地松開了緊握著沈念薇的手,踉蹌著后退了半步。
他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蜷縮的身影,英俊的面容扭曲著,
震驚、茫然、恐懼、還有一絲被徹底打亂計劃的狂怒,在他眼中瘋狂地交織翻滾。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沈念薇的反應(yīng)則更為直接。在顧承澤松開她的瞬間,她像是失去了唯一的支撐,雙腿一軟,
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幸虧旁邊一個同樣震驚呆滯的傭人下意識地扶了一把,才沒有狼狽地摔在地上。
她癱在傭人懷里,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目光死死地鎖住地上那個“死而復(fù)生”的女人,
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如同看到了從地獄爬回來索命的惡鬼。那眼神深處,除了恐懼,
更有一種精心謀劃即將毀于一旦的絕望和怨毒?!熬取任摇钡厣系娜擞埃D難地抬起頭,
露出一雙因為極度虛弱而顯得異常空洞茫然的眼睛。
她的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毫無焦點(diǎn)地掃過,最后,
似乎無意識地落在了顧承澤那張寫滿驚駭?shù)哪樕稀K淖齑紧鈩又?/p>
發(fā)出極其微弱、氣若游絲的聲音,
個字都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承澤……好冷……海水……好冷……”“承澤”兩個字,
如同兩道淬了冰的閃電,狠狠劈在顧承澤的心上!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
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她記得!她記得落海!她記得是他推的她?!這個念頭如同最恐怖的魔咒,瞬間攫住了他,
讓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但就在下一秒,地上那女人空洞茫然的目光,又緩緩移開,
仿佛剛才那聲呼喚只是瀕死時無意識的囈語。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身體蜷縮得更緊,
像一只被遺棄在寒風(fēng)中的幼獸,只剩下本能的、對生的微弱渴望。顧承澤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因為這茫然的移開,稍稍松動了一絲。那幾乎將他淹沒的恐懼,
暫時被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想要掌控局面的本能壓下。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臉上瞬間切換回一個丈夫劫后余生的、混雜著巨大驚喜和悲痛的表情。“念慈??!
”他猛地?fù)淞诉^去,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他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雙臂,
似乎想將地上那個瑟瑟發(fā)抖、脆弱不堪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夸張的、劫后余生的激動,聲音因為“激動”而哽咽顫抖,“老天!
真的是你!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他的雙臂即將碰到我的身體。
那股熟悉的、曾經(jīng)讓我無比眷戀的雪松古龍水味道,
混雜著他身上此刻散發(fā)出的、如同困獸般的焦躁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我猛地蜷縮得更緊,身體劇烈地一顫,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如同小獸被踩到尾巴般的嗚咽。我像是被他的觸碰驚嚇到,
拼命地向后縮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那雙空洞的眼睛里,
瞬間盈滿了淚水,充滿了純粹的、巨大的、仿佛面對洪水猛獸般的恐懼?!皠e…別過來!
”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你是誰?離我遠(yuǎn)點(diǎn)!走開!”我的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
眼神驚恐地掃過他,又飛快地掃過周圍所有試圖靠近的人,最后,
目光茫然無措地定格在靈堂中央那幅巨大的、屬于我自己的黑白遺像上?!澳恰鞘钦l?
”我的聲音帶著孩童般的懵懂和巨大的困惑,指著遺像,
淚水大顆大顆地從空洞的眼眶里滾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她怎么和我長得一樣?
她死了嗎?你們…你們是誰?這里…是哪里?”我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側(cè)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長發(fā)散亂,遮住了小半張臉,
也遮住了我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刺骨的譏誚。失憶。一個被丈夫親手推入深海,
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被冰冷海水和瀕死恐懼徹底摧毀了記憶的可憐女人。顧承澤伸出的雙臂,
僵在了半空中。他臉上的“狂喜”和“悲痛”瞬間凝固,像是戴上了一副劣質(zhì)的石膏面具。
那雙深邃的、曾經(jīng)讓我沉溺其中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我驚恐萬狀、茫然無助的臉。
他眼底翻涌的情緒極其復(fù)雜——有被當(dāng)眾拒絕的難堪,有面對這“意外”局面的措手不及,
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松弛,以及一絲迅速升騰起的、冰冷的算計。失憶?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迷霧,瞬間照亮了另一條路。
一條或許比直接處理掉一個“恢復(fù)記憶”的沈念慈,更為便捷、更少風(fēng)險的路。
他僵硬的表情只持續(xù)了一瞬。下一秒,
那英俊的臉上便迅速堆砌起更深的、足以令人心碎的痛惜和自責(zé)。
他緩緩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改為輕柔地、小心翼翼地虛護(hù)在我身前,
仿佛怕驚嚇到我這只受驚的鳥雀。他的聲音刻意放得極其溫柔,
心顫的沙啞和哽咽:“念慈…念慈別怕…是我…我是承澤啊…我是你的丈夫…”他一邊說著,
一邊用一種飽含深情的、痛苦萬分的眼神望著我,
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他這些天所承受的“巨大折磨”。
“你受了驚嚇…墜海…一定是傷到頭了…”他語氣沉痛,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淚水,
“別怕,一切都過去了,我會保護(hù)你,我會找最好的醫(yī)生…你會好起來的…”他抬起頭,
目光掃過周圍驚疑不定、議論紛紛的沈家族人和賓客,
臉上帶著一種沉痛而堅定的、屬于一家之主的責(zé)任感:“快!叫救護(hù)車!不,
立刻聯(lián)系陳院長,請他親自帶醫(yī)療團(tuán)隊到家里來!快!”他對著身邊的助理厲聲吩咐,
語氣急促,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助理如夢初醒,慌忙掏出手機(jī)去安排。顧承澤的視線,
看似不經(jīng)意地,越過混亂的人群,
落在了依舊癱軟在傭人懷里、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渙散的沈念薇身上。
他的眼神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絲警告和安撫的意味,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
隨即,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對著我,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靈堂:“念薇,
你也別擔(dān)心了,你姐姐福大命大,回來了!這是天大的喜事!
”他刻意加重了“福大命大”和“喜事”幾個字,像是在提醒沈念薇,
也像是在安撫那些心思各異的沈家人,“快過來看看你姐姐!”沈念薇的身體猛地一顫。
顧承澤那看似溫和、實則暗藏命令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
刺破了她因過度恐懼而麻木的外殼。她猛地回過神,那雙酷似我的眼睛里,
殘留的驚懼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被一種更加復(fù)雜、更加洶涌的情緒取代——那是極度的不甘,是計劃被打亂的焦躁,
是面對我這“死而復(fù)生”正主時無法掩飾的怨毒!她死死地咬著下唇,力道之大,
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扶著她那個傭人的手臂,惹得傭人吃痛地瑟縮了一下。
她強(qiáng)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在傭人的攙扶下,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挪了過來。每一步,
都走得無比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她最不愿面對的噩夢。終于,
她停在了距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她的身體依舊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臉色比身上的黑色喪服還要慘白。她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遮住了眼底翻騰的恨意。再次抬起眼時,那雙眼睛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
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激動?!敖恪憬??”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顫抖得厲害,伸出一只同樣蒼白纖細(xì)的手,似乎想要觸碰我,
又因為我的“驚恐”而怯怯地停在半空。她的表演堪稱完美,
將一個飽受打擊、驟然見到至親生還而激動到不知所措的妹妹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姐姐!真的是你!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彼臏I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滾滾而落,
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嚇?biāo)牢伊恕瓏標(biāo)牢伊恕乙詾椤乙詾樵僖惨姴坏侥懔恕彼f著,身體晃了晃,
似乎又要暈倒,旁邊的傭人連忙用力扶住她。我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身體依舊在瑟瑟發(fā)抖,
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雨中的幼貓。面對沈念薇那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呼喚和淚水,
我空洞的眼神只是茫然地掃過她那張與我酷似的臉,沒有任何聚焦,也沒有絲毫觸動。
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的目光掠過她伸出的、想要觸碰我的手,最后,
卻像被什么吸引住似的,停留在了她的右手上。她的無名指。那里,戴著一枚戒指。
戒指的款式極其簡約,卻奢華內(nèi)斂。指環(huán)是純凈度極高的鉑金,被打磨成柔和的曲線,
完美貼合指根。戒托的設(shè)計更是別具匠心,并非傳統(tǒng)的爪鑲,
而是用極其細(xì)密精致的鉑金絲線,如同藤蔓般溫柔地纏繞包裹著中央那顆主石。
那主石在靈堂慘白的燈光下,
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一顆純凈無暇、切割完美、足足超過五克拉的橢圓形藍(lán)鉆!
深邃、濃郁的矢車菊藍(lán),像凝固了最神秘海域的一滴海水。那藍(lán)色之中,
仿佛蘊(yùn)藏著星辰與深淵,隨著光線的流轉(zhuǎn),時而靜謐幽深,時而迸發(fā)出璀璨奪目的火彩。
它的光芒太過獨(dú)特,太過耀眼,以至于周圍那些吊唁賓客佩戴的、原本也算價值不菲的珠寶,
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淪為了可笑的陪襯。那是“海洋之心”。
我母親——沈家上一代真正的掌權(quán)者,
商界叱咤風(fēng)云、手腕強(qiáng)硬得令無數(shù)男人都為之折服的傳奇女性——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物之一。
也是我沈念慈身份的象征。它本該戴在我的無名指上,作為我新婚的見證??涩F(xiàn)在,
它卻如此刺眼地、堂而皇之地,戴在了沈念薇的手指上!
在我尸骨未寒(至少在他們認(rèn)知里是如此)的葬禮上!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瞬間沖上我的頭頂,幾乎要沖破我精心維持的“失憶”外殼!
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那點(diǎn)刺痛讓我勉強(qiáng)維持著最后一絲理智。我猛地抬起頭,
空洞茫然的眼神死死地釘在那枚璀璨奪目的藍(lán)鉆戒指上。我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急促喘息。我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似乎在努力地想要表達(dá)什么,卻又因為極度的“混亂”和“恐懼”而組織不起語言。
“那…那個……”我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孩童發(fā)現(xiàn)新奇事物般的、純粹的困惑和執(zhí)拗。
我顫抖地抬起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沈念薇無名指上那枚光芒四射的“海洋之心”。
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茫然,眉頭緊緊皺起,
像是在拼命回憶著什么極其重要的、卻又被迷霧籠罩的東西?!敖渲浮蔽亦刂貜?fù)著,
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好亮……好藍(lán)……像?!薄昂!边@個字眼像是一把鑰匙,
猛地捅開了我記憶深處某個混亂的閘門。我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度驚恐,
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身體猛地向后蜷縮,后背重重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昂?!
水!好冷!”我失聲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純粹的、瀕死的恐懼,“推我!
有人推我!好黑!好冷!”我的尖叫如同最鋒利的刀子,
瞬間劃破了靈堂里剛剛因為“失憶”而稍稍平復(fù)的詭異氣氛!所有人的目光,
再次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驚疑和探究。顧承澤的臉色在聽到“推我”兩個字時,
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被潑了一層青灰色的油漆。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死死地盯著我,
試圖從我臉上那混亂驚恐的表情中分辨出真假。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沈念薇更是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連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絲顏色。她戴著“海洋之心”的那只手,像是被烙鐵燙到一般,
猛地縮了回去,下意識地藏到了身后!她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如果不是傭人死死攙扶,
幾乎又要癱倒。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心虛,死死地盯著我,
仿佛在看一個隨時會揭穿她所有偽裝的惡魔?!澳畲?!念慈別怕!別怕!”顧承澤反應(yīng)極快,
立刻撲上來,試圖再次安撫我。這一次,他不敢再貿(mào)然觸碰我,只是半跪在我身前,
張開雙臂做出保護(hù)的姿態(tài),聲音急促而帶著一種強(qiáng)壓下的慌亂,“沒有人推你!是意外!
是船上的意外!風(fēng)浪太大,你不小心掉下去的!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看,你現(xiàn)在安全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嚴(yán)厲地示意旁邊的傭人和醫(yī)護(hù)人員,“快!大小姐情緒太激動了!
鎮(zhèn)定劑!先讓大小姐安靜下來!”混亂之中,
我被他那刻意拔高的聲音和周圍涌上的人影包圍。在他們試圖按住我注射鎮(zhèn)定劑之前,
我的目光,透過人群的縫隙,再次精準(zhǔn)地、如同淬毒的冰錐般,
刺向沈念薇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我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用只有我自己能聽清的氣音,
吐出幾個字:“我的戒指……”隨即,在針頭刺入皮膚的冰冷觸感傳來,
意識被強(qiáng)行拖入黑暗的瞬間,我對著沈念薇那張寫滿驚懼的臉,
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空洞茫然表情下,
一閃而逝的、冰冷到骨髓深處的微笑。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刺鼻,霸道地占據(jù)著每一寸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