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臺的銅鈴剛被晨露浸得發(fā)沉，每片鈴葉邊緣都凝著半透明的水膜，風過時相撞的脆響里裹著濕意。顧清寒裹著粉綢披風撞進來時，銀槍槍尖挑著的油布包正往下淌水，水珠順著槍桿的螺旋紋蜿蜒，滴在青石地上洇出深色圓點。油布包突然墜地，里面滾出的北鳩鐵蒺藜在石縫里磕出脆響，棱面折射的晨光刺得人眼生疼——那些鐵蒺藜的尖刺上還沾著南境特有的紅泥，混著幾縷干枯的蘆葦纖維。
“沙狼部的先鋒營已過黑石渡！”他往沙盤上猛拍一掌，指節(jié)撞在木框上泛紅，星砂混著昨夜凝結(jié)的露水濺起來，有幾粒彈進旁邊的星圖凹槽，粘在標注歸客星的銅釘上?！吧谔皆诙煽诎哆厯斓竭@玩意兒，”他彎腰撿起枚鐵蒺藜，尖刺差點劃破指尖，“投石機的木臂上全刻著北鳩的寒梅紋，花瓣數(shù)都和鶴姑娘劍鞘上的一樣，擺明了要栽贓?！?/p>
話音未落，石階下傳來靴底碾過碎石的聲響，節(jié)奏沉穩(wěn)得像敲在軍鼓上。許七安一身玄色勁裝，腰間短刀的鯊魚皮鞘泛著暗光，鞘尾綴著的銀環(huán)隨步伐輕晃，卻沒發(fā)出半分聲響。他身后跟著陸十九——她總愛把絳色皮甲的腰帶勒得極緊，甲片接縫處的銅扣磨得發(fā)亮，背上兩柄短弩的箭囊鼓得像塞了整副箭陣，發(fā)間別著的北鳩骨簪雕著纏枝紋，是去年在沙狼部主營繳獲的戰(zhàn)利品，簪頭還留著半道刀痕。
“顧將軍說的投石機，我們在渡口毀了三架?！痹S七安往案上攤開的羊皮地圖邊緣壓了塊鎮(zhèn)紙，那鎮(zhèn)紙是塊北鳩墨玉，上面陰刻的星圖與觀星臺的星盤分毫不差。地圖上用朱砂標著密密麻麻的紅點，每個點旁都注著極小的數(shù)字，“但他們留了后手，南岸蘆葦蕩藏著二十艘火船，船板縫里塞的星砂引火粉是特制的，混了硫磺和硝石，遇火星就炸，威力能掀翻半座營寨?！?/p>
陸十九忽然摘下沾著草葉的頭盔，露出被汗水濡濕的額發(fā)，往顧清寒身邊湊了湊，指尖戳了戳他粉披風上的纏枝蓮繡紋——那些蓮花的金線是用南境蠶絲捻的，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澳氵@披風換了吧，昨兒在蘆葦蕩，就因這顏色太扎眼，暗哨的弩箭全往你后心招呼。”她忽然壓低聲音，甲片摩擦的輕響蓋過了話音，“你去年扮藥商之女穿的月白襦裙還在嗎？火船營的統(tǒng)領(lǐng)是個色胚，見了穿北鳩衣裳的姑娘就挪不動腿，我借去混進去，保準能摸清楚火船的引信時辰?！?/p>
顧清寒猛地捂住披風后退半步，耳尖紅得像染了鳳鳴朱砂，連帶著粉綢的顏色都顯得更艷了。“別想！”他攥著披風領(lǐng)口的力道太大，繡著的纏枝蓮都變了形，“那襦裙領(lǐng)口的雪梅是北鳩蘇嬤嬤用銀線繡的，針腳比星盤的刻度還密，比我的槍穗金貴十倍?！彼D(zhuǎn)頭看向鶴法雪，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還是鶴姑娘穿合適，她的陰陽劍能劈開火油瓶，混進去既能當細作，還能……”
“再提襦裙，”鶴法雪正將星砂往銀囊里裝，指尖捏著的星砂顆顆飽滿，在晨光里泛著細碎的光。她聞言拔劍出鞘，黑白劍身劃破空氣的銳響里，粉披風的影子被映得泛出冷光，“就用你的披風當火船引信，反正這顏色燒起來也顯眼。”
許七安忽然低笑出聲，指尖在地圖上的蘆葦蕩劃了個圈，指甲修剪得整齊，在羊皮上留下淺淡的白痕。“陸十九別逗他了。沙狼的火船營有個規(guī)矩，進營要會唱北鳩的《采藥謠》，調(diào)子拐得比沼澤里的水道還彎?！彼а劭聪蝾櫱搴抗饫飵еσ?，“顧將軍當年在藥圃學過，那顫音拿捏得比北鳩姑娘還地道，這差事非你莫屬?！?/p>
顧清寒頓時來了精神，往許七安肩上拍了一掌，力道不輕，玄甲相撞的悶響里透著興奮?！斑€是你懂我！那《采藥謠》我能倒著唱，去年就靠這哄得沙狼首領(lǐng)的小兒子把糧倉鑰匙給我了?！彼鋈粡膽牙锩鰝€油紙包，油紙邊緣浸著油漬，里面是半塊芝麻酥，酥皮的碎屑粘在紙上，“說起來，那小兒子還托我給北鳩的相好帶芝麻酥，被我換成了瀉藥，劑量夠他在茅房蹲到明天天亮?！?/p>
陸十九翻了個白眼，從箭囊里抽出支水弩箭，箭頭淬著幽藍的藥汁，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光澤?！皠e得意太早。我審了活口，沙狼首領(lǐng)這次帶了‘陰陽陣’的圖譜，是用北鳩的桑皮紙畫的，說是仿你的寒梅十三式布的?！彼а劭聪蝥Q法雪，指尖在箭桿上的刻度處摩挲，“陣眼藏著個會耍北鳩彎刀的死士，左手缺根小指，專砍帶劍的女子，去年有三個斥候死在他刀下?！?/p>
鶴法雪指尖在劍匣的云紋上摩挲，黑白紋路因掌心的溫度微微發(fā)燙?！昂肥降牡谄呤健溲袀€破綻，右肋會露空當，但沙狼部學東西總愛反著來?！彼┥頁芰藫苌潮P里的石子，那些石子是北鳩河床特有的青黑色，“這陣眼必定故意把左腰賣給你看，彎刀劈下來時，真正的殺招藏在肘擊里。”她看向許七安，目光清亮，“統(tǒng)領(lǐng)熟悉南境沼澤，能不能在陣眼周圍引條活水？陰陽劍的黑紋遇水會發(fā)光，能照出死士的藏身處?！?/p>
許七安點頭，從懷里摸出個青銅哨子，哨身刻著細密的網(wǎng)紋，是用南境的水牛角磨的?！拔?guī)Я巳畟€會水的親兵，都配著鮫綃潛水服，在水里閉氣能撐兩刻鐘。”他將哨子在掌心轉(zhuǎn)了半圈，“吹這哨子三聲，他們就能從水底摸過去，比游魚還快?！彼鋈豢聪蝾欓L生，目光轉(zhuǎn)向星盤，“顧大人昨夜觀星，今日何時有風？火船順不順流，得看風向。”
顧長生正用銀勺調(diào)整星盤上的刻度，銀勺的邊緣打磨得極薄，在歸客星的銅釘上輕輕一敲，發(fā)出清越的響。歸客星與雪星的軌跡在晨光里愈發(fā)清晰，銅制的星軌上還留著昨夜校準的痕跡?！拔磿r三刻有東南風，風力正好能把火星吹到沙狼主營?！彼Q法雪手里塞了個暖爐，銅制的爐身雕著桂花，里面埋著桂花樹根的星砂，“這砂遇熱會發(fā)亮，能照出暗處的絆馬索，那些索子上纏著的茅草看著不起眼，實則浸過桐油，韌得像牛筋。”
陸十九忽然扛起短弩往門口走，弩身的木柄被摩挲得光滑，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我去火船營附近設(shè)伏，順便看看能不能偷艘火船回來，給他們也嘗嘗被燒營的滋味?！彼叩介T口又回頭，往顧清寒手里塞了個香囊，囊身是北鳩的麻布，繡著極小的藥草圖案，“這是北鳩的迷魂香，用曼陀羅和艾草混的，遇到那色胚火頭軍，往他臉上一扔就行，比你的‘美人計’管用十倍?！?/p>
顧清寒捏著香囊，忽然拽住她的胳膊，玄甲的邊緣蹭得她絳色皮甲發(fā)出輕響?！暗鹊?！你得教我怎么綁北鳩的發(fā)髻，上次扮姑娘就因發(fā)髻太松露了餡，被那首領(lǐng)的小兒子扯著頭發(fā)差點認出來，頭皮現(xiàn)在還疼?！?/p>
陸十九被他纏得沒法，只好放下弩，伸手去解他的發(fā)帶，那發(fā)帶是粉綢的，和披風同色?！翱春昧?，北鳩女子的發(fā)髻要盤三圈，每圈都得把發(fā)絲勒緊，最后用銀簪從右往左插，簪尾得露半寸，這樣走路時才會晃，看著嬌弱?！彼讣忪`巧地穿梭在發(fā)絲間，動作比裝弩箭還熟練，“你這頭發(fā)太軟，得用發(fā)膠抹一下，我包袱里有北鳩的榆樹皮膠，比宮里的香膏還管用?！眱扇藴愒诶认聰[弄發(fā)髻，晨光里，陸十九的絳色皮甲與顧清寒的粉披風纏在一處，甲片與綢布摩擦的聲響里，混著銅鈴被風撞響的脆音，倒比星圖上的軌跡還熱鬧。
顧長生忽然往許七安身邊靠了靠，指著沙盤邊緣的溪流，那里用藍色石子鋪出蜿蜒的線條。“火船順流而下時，需在中段用鐵鏈攔截，那處的河床有塊天然礁石，正好能卡住船底?！彼勉y勺在溪流標記處劃了道橫線，星砂被推得聚成一小堆，“這樣火勢才不會蔓延到我們的營區(qū)，去年就是沒算準水流，燒了半片蘆葦蕩，差點把自己的斥候隊困在里面?！?/p>
許七安點頭，指尖在溪流標記處畫了道更深的橫線，指甲在羊皮上留下的白痕清晰可見?！拔易屓藥Я耸F鎖鏈，每根長三丈，夠他們喝一壺的?！彼鋈豢聪蝥Q法雪的陰陽劍，目光落在黑白劍身上，“聽說這劍能同時斬冰火，白紋沾血會發(fā)燙，黑紋遇寒能結(jié)冰，等會兒對陣死士時，或許能派上用場——那死士的彎刀淬了西境的‘凍骨水’，挨上一下就會僵住?！?/p>
鶴法雪拔劍出鞘，黑白劍身映得星盤上的刻度發(fā)亮，劍脊上的“辨心”二字在光線下格外清晰?！凹?guī)熣f，這劍的白紋裹著鳳鳴朱砂，遇熱會發(fā)燙，能融冰；黑紋淬過北鳩寒鐵，遇冷會結(jié)冰，能阻火?！彼鋈粚w鞘，劍入匣的輕響里帶著震顫，“我去陣眼附近埋伏，那里的老槐樹樹干有空洞，正好能藏人，還能看清整個陣的走勢?！?/p>
顧清寒這時頂著個北鳩女子的發(fā)髻跑進來，粉披風被風吹得獵獵響，綢布繃緊的聲響里，發(fā)間的銀簪晃出細碎的光?！霸趺礃樱肯癫幌?？”他往鶴法雪身邊一站，發(fā)簪的影子落在她的朱紅綾衫上，“咱倆這扮相，說是北鳩來的姐妹都有人信，尤其是你這劍鞘的云紋，和我襦裙上的簡直一模一樣?！?/p>
許七安吹了聲口哨，指尖在唇邊劃過的弧度帶著笑意?！皦蛳?，就是這粉披風得換了，太扎眼?！彼麖陌だ锾统黾兵F的灰布衫，布料粗糙，帶著藥草的氣息，“我給你帶了件這個，火頭軍都穿這個，袖口還縫了個裝藥粉的小布袋，正好能藏迷魂香?！彼鋈粡陌だ锾统鰝€陶瓶，瓶身是北鳩的黑陶，上面刻著藥草圖案，“這是‘腐骨汁’的解藥，用北鳩的雪蓮和鳳鳴的甘草熬的，涂在劍上能防淬毒的兵器，鶴姑娘得備著，那死士的彎刀不止淬了凍骨水。”
顧長生往許七安手里塞了枚信號箭，箭桿是白檀木的，刻著“合圍”二字，字跡剛勁，是他親手刻的?！拔磿r三刻，我在沼澤邊的老槐樹下放信號，那棵樹的樹干上有個疤，像只眼睛，很好認?！彼讣庠诩龡U上的刻度處摩挲，“見白箭升空，你們就引活水淹陣眼，陸十九的水弩營負責堵后路，別讓一個沙狼兵跑回主營報信?！彼沉搜垲櫱搴陌l(fā)髻，目光里帶著笑意，“顧清寒，別真被那火頭軍纏上，你的槍法可比你的‘美人計’管用，上次要不是你在糧倉耽誤太久，我們能多繳獲五十石糧食?！?/p>
顧清寒正脫粉披風，聞言梗著脖子，臉頰漲得通紅?！拔疫@‘美人計’當年可是立過功的！要不是我把那首領(lǐng)的小兒子騙得團團轉(zhuǎn)，你們能順利燒了糧倉？”他把粉披風往石桌上一扔，綢布滑落的聲響里，露出里面玄甲上的寒梅暗紋，“再說了，那火頭軍看著笨，說不定藏著心眼，我得仔細應付，這叫謹慎?！痹挍]說完就被陸十九拽著往外走，她的力氣不小，玄甲相撞的悶響里，粉披風的一角拖在地上，沾了幾粒星砂?！霸倌ゲ浠鸫奸_走了，留著你的發(fā)髻去哄那色胚吧！”
兩人的腳步聲漸遠，石階被踩得發(fā)出沉悶的響，最終消失在晨光里。許七安忽然往顧長生手里塞了塊芝麻酥，油紙包著的酥餅還帶著余溫，是剛從北鳩藥圃帶的?！皬埨腺淖龅?，比顧將軍帶的甜，他總愛多放半勺星砂蜜?！彼Q法雪點頭示意，目光里帶著沉穩(wěn)，“我去沼澤邊安排親兵，讓他們把鎖鏈在礁石上系牢，顧大人照顧好鶴姑娘。”
觀星臺只剩兩人時，晨露開始蒸發(fā)，銅鈴上的水膜漸漸變薄，風過時的聲響也清亮了些。鶴法雪忽然掂了掂手里的暖爐，銅制的爐身在掌心沉甸甸的，星砂被體溫烘得微微發(fā)燙?！拔磿r三刻的風，真能把火吹到他們的糧草營？去年這個時候，風向變了三次，差點誤了大事?！?/p>
顧長生替她理了理劍穗，指尖觸到她腕間的銀鐲，鈴鐺輕響里帶著暖意，那鐲子是北鳩的雪花銀，刻著細小的星圖?！霸S七安在南境戍邊五年，辨風向從未出過錯，他能從蘆葦蕩的傾斜角度看出風力，比星盤還準?！彼潜P上的雪星刻度呵了口氣，水汽凝成細小的珠，在銅制的星軌上滾出淺痕，“陸十九的水弩營去年在蘆葦蕩全殲過沙狼的斥候隊，他們的水弩箭涂了北鳩的‘麻沸散’，中箭的人半個時辰都站不起來，沙狼兵見了這箭就發(fā)怵，這陣仗，他們撐不過半個時辰?！?/p>
鶴法雪望著沙盤上交錯的軌跡，那些用石子和星砂鋪出的路線里，藏著算計與默契。她忽然笑了，指尖在歸客星的銅釘上輕輕一敲，發(fā)出清越的響?！澳俏覀兡?？留在這里看星象？還是去陣眼附近等著？”
“不?！鳖欓L生拿起案上的白信號箭，箭尾纏著半朵干桂花，花瓣雖枯，紋路卻依舊清晰，是去年欽天監(jiān)后院那棵老桂樹上的。“我陪你去陣眼附近，你的陰陽劍能照亮死士，我的星砂囊能引開追兵?！彼鋈粶惤?，聲音壓得低，晨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淺影，“就像星盤上的歸客星和雪星——”
他沒說下去，但鶴法雪懂了。那些刻在星軌里的軌跡，那些銅釘與刻度的契合，從來都是你護著我，我跟著你，在晨露與星光里，從未偏過分毫。觀星臺的銅鈴被風撞得更響了，脆音里裹著漸濃的暖意，星砂在晨光里泛著細碎的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沙盤的軌跡上，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