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康明遠休息在家。
他這人懶散慣了,休息日就喜歡躺在屋里睡懶覺,或者去村頭跟人下棋吹牛。
我把他從床上揪起來。
“都幾點了還睡?起來!跟我去鎮(zhèn)上!”
康明遠睡眼惺忪,一臉不情愿:“媽,去鎮(zhèn)上干啥?。课疫@累了一星期,好不容易歇一天……”
“少廢話!讓你去就去!”我一瞪眼,他還是怕我的。
林晚晴在一旁默默收拾碗筷,聽到我們要去鎮(zhèn)上,眼神動了動,但沒說話。
我知道她也想去。
嫁過來半年,除了回門那次,她還沒去過鎮(zhèn)上。
我前世把她當長工使喚,根本不許她出門閑逛。
“晚晴也去?!蔽议_口。
林晚晴手里的碗差點沒拿住,驚訝地看著我。
康明遠也愣了:“媽,帶她去干啥?家里不用人看著?”
“看什么看?家里有金山還是有銀山?鎖上門不就得了!”我沒好氣,“趕緊收拾收拾,一起去!”
林晚晴臉上瞬間涌起一絲驚喜,但很快又壓下去,小聲說:“媽,我……我就不去了吧,家里還有活……”
“活回來再干!”我打斷她,“去換身……干凈點的衣裳?!蔽覓吡艘谎鬯砩夏羌吹冒l(fā)白的舊衣服。
她最終還是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藍色碎花褂子,雖然也舊,但漿洗得很干凈。
我們?nèi)舜盍舜謇锶ユ?zhèn)上賣菜的拖拉機,一路顛簸到了鎮(zhèn)上。
鎮(zhèn)子不大,但比村里熱鬧多了。
街道兩邊是各種店鋪,賣布的、賣雜貨的、賣吃食的,人來人往。
康明遠一到鎮(zhèn)上,就像脫韁的野馬,東張西望,心思早飛了。
“媽,我去前面看看,聽說新開了個錄像廳……”他搓著手,眼睛放光。
我就知道。
“看什么錄像!跟我去供銷社!”我一把拽住他胳膊。
“媽!我就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找你們!”康明遠掙扎著。
“不行!跟我走!”我態(tài)度強硬。這兒子得管,不能讓他再像前世那樣游手好閑。
林晚晴跟在我身后,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街邊的店鋪,尤其是賣布匹和頭繩發(fā)卡的柜臺,目光會不自覺地多停留一會兒。
我看見了,沒吭聲。
我們先去了供銷社。
我買了些家里必需的鹽、醬油、火柴。
又扯了幾尺深藍色的粗布,準備給自己做件罩衫。
康明遠在旁邊不耐煩地催促:“媽,好了沒?買完趕緊走吧!”
我付了錢,把東西塞進帶來的布兜里。
然后,我走到賣雪花膏和蛤蜊油的柜臺。
售貨員是個胖胖的大姐。
“同志,要點啥?”
我指了指玻璃柜臺里圓圓的、印著花紋的鐵盒子蛤蜊油:“拿兩個這個?!?/p>
“蛤蜊油?。恳幻逡粋€,治凍瘡裂口子可好使了!”大姐麻利地拿出兩個。
我付了錢,接過來。
轉身,遞了一個給身后的林晚晴。
“拿著。回去抹手。”
林晚晴徹底呆住了。
她看著我手里的蛤蜊油盒子,又看看我,嘴巴微張著,半天沒反應。
旁邊的康明遠也看傻了。
“媽?你給她買這個干啥?多費錢啊!”他嚷嚷起來。
“閉嘴!”我呵斥他,又把蛤蜊油往林晚晴面前送了送,“愣著干啥?拿著!”
林晚晴這才像被燙到一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小小的、冰冰涼的鐵盒子。
她緊緊攥著盒子,指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
頭垂得很低,但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謝……謝謝媽?!彼穆曇魩е鴿庵氐谋且?,很小很小。
我沒再說什么,轉身往外走。
“媽!我的呢?你也給我買點啥唄?”康明遠追上來,嬉皮笑臉。
“給你買個錘子!”我頭也不回,“有手有腳,自己掙去!”
康明遠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跟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林晚晴一直很安靜。
她低著頭,一只手緊緊握著口袋,我知道她攥著那個蛤蜊油盒子。
拖拉機顛簸著,她偶爾抬起頭,看看遠處田野的風景,又飛快地低下頭。
陽光照在她側臉上,那常年籠罩的愁苦和畏懼似乎淡了一些。
康明遠還在旁邊嘰嘰咕咕抱怨沒看成錄像。
我心里卻在盤算著。
光靠康明遠那點工資,還有地里那點收成,這日子永遠緊巴巴。
我得想法子搞點錢。
前世我做過小買賣,走街串巷賣過針頭線腦、頭繩發(fā)卡,也攢下過一點錢。
后來因為刻薄吝嗇,進貨總想占便宜,進的貨質量差,慢慢就沒了生意。
重活一世,眼光得放長遠。
做什么好呢?
我觀察著林晚晴。
她雖然瘦弱,但手腳麻利,針線活特別好。
前世我讓她沒日沒夜地做繡活,繡好的帕子、枕套,我拿去賣,錢都進了我口袋,一分也沒給過她。
把她當賺錢的工具。
現(xiàn)在想想,真是造孽。
或許……可以從這上面入手?
過了幾天,我身體基本好了。
這天吃過午飯,我拿出一塊上次在鎮(zhèn)上買的、帶點小碎花的棉布,還有針線笸籮。
“晚晴?!蔽医凶∈帐巴肟甑乃?/p>
她立刻停下,有點緊張地看著我:“媽,您有什么吩咐?”
“坐?!蔽抑噶酥概赃叺牡首印?/p>
她遲疑地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很拘謹。
我把那塊布和針線推到她面前。
“你針線好。用這塊布,給我做兩副……袖套。”我頓了頓,補充道,“要厚實點,耐磨的?!?/p>
做袖套是借口。
我是想看看她的手藝到底怎么樣。
前世我只管收成品去賣,從沒仔細看過她做的東西。
林晚晴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是這么簡單的活計,連忙點頭:“哎,好,媽,我這就做?!?/p>
她拿起布,熟練地比劃了一下,然后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裁起來。
動作行云流水,又快又穩(wěn)。
裁剪好,她穿針引線,開始縫制。
針腳細密勻稱,跟用尺子量過似的。
她的手指纖細,雖然還有凍瘡的痕跡,但抹了幾天蛤蜊油,紅腫消退了不少,動作很靈巧。
我坐在旁邊看著,心里有了點底。
“你……還會繡花?”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林晚晴點點頭,手上動作沒停:“嗯,在家時跟我娘學過一些簡單的?!?/p>
“都會些什么花樣?”
“嗯……牡丹、荷花、喜鵲登梅……還有……還有小貓撲蝶、魚戲蓮葉這些……”她小聲回答,提到自己擅長的東西,語氣里有了點難得的生氣。
“好?!蔽尹c點頭,沒再多說。
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
揣上家里僅剩的十幾塊錢,搭車又去了鎮(zhèn)上。
這次沒帶康明遠和林晚晴。
我一個人熟門熟路地找到鎮(zhèn)上的百貨批發(fā)部。
這里東西比供銷社便宜,但需要點門路。
我以前常來,跟管庫的老王頭認識。
“喲,康嫂子?稀客??!好久沒見你來了!”老王頭看見我,挺熱情。
“老王大哥,生意興隆啊。”我笑著寒暄,“我來進點貨?!?/p>
“想要點啥?還是針頭線腦、頭繩發(fā)卡?”
我搖搖頭:“這次不要那些。給我拿點……繡花用的東西?!?/p>
老王頭有點意外:“繡花?康嫂子,你改行啦?”
“嗯,想試試?!蔽覜]多說,“給我拿些細棉白布,要厚實點的。各色繡線,多拿點鮮艷的顏色。還有繡花繃子,小號的。再拿點……那種印好簡單花樣的枕套布片?!?/p>
老王頭一邊給我拿貨,一邊念叨:“康嫂子,這繡花可費工夫,賣不上大價錢啊?!?/p>
“我知道,先試試水?!蔽腋读隋X。
東西不多,但花了我將近十塊錢。
拎著這包東西回家,心里有點打鼓。
這幾乎是家里能動用的所有流動資金了。
要是賠了……
不,不能賠。
為了活下去,為了這個家,必須成!
回到家,林晚晴正在掃院子。
看見我拎著一大包東西回來,她有些疑惑,但沒敢問。
我把東西放在堂屋桌子上。
“晚晴,你過來?!?/p>
她放下掃帚,走過來。
我解開包袱皮,露出里面的白布、繡線和印著花樣的枕套布片。
“從今天起,家里的雜活你少干點?!蔽铱粗f,“專心做這個。”
林晚晴看著桌上的東西,眼睛慢慢睜大,充滿了驚訝和不解。
“媽……這是?”
“繡花?!蔽夷闷鹨粔K印著喜鵲登梅圖案的枕套布片,“就用這種布片,照著上面的印子,用這些彩線繡出來。要繡得精細,針腳密,顏色配得好看?!?/p>
“繡……繡這個做什么?”她更加困惑了。
“賣?!蔽已院喴赓W,“鎮(zhèn)上供銷社收手工繡品,繡得好的枕套,一副能給……五毛到一塊錢?!?/p>
其實供銷社收的價格沒那么高,一副也就三毛左右。
但我得給她點甜頭和動力。
果然,林晚晴的眼睛亮了一下。
五毛到一塊!這在當時,夠買好幾斤鹽了!
“可是媽……我……我行嗎?”她又有些忐忑。
“我說你行你就行!”我語氣肯定,“你針線好,我看過。別怕費工夫,繡仔細點?!?/p>
我把那包東西推到她面前。
“這些材料你先用著。繡好一副,拿給我看。”
林晚晴看著那些嶄新的、顏色鮮亮的繡線和潔白的布片,又看看我,眼神復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