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落時,聞硯齋的屋檐積了層薄薄的白。
林毅踩著梯子,把許彥刻的“聞硯”青石嵌在門楣右側(cè),與祖父題的“聞硯齋”三個字并排。雪花落在他的肩頭,化成細碎的水痕,許彥站在梯子下扶著,仰頭看他,睫毛上沾著雪粒,像落了層星子。
“往左一點,”許彥抬手比劃,“對,就那里,齊了。”
林毅跳下來時,腳下打滑,許彥伸手扶住他的腰,力道很穩(wěn)。兩人離得很近,能看見彼此呼出的白氣混在一起,又被風(fēng)吹散。林毅的臉頰有點燙,輕輕掙了掙,許彥才松開手,指尖卻像還留著布料的溫度。
“千佛崖的經(jīng)文修得怎么樣了?”林毅拍掉身上的雪,轉(zhuǎn)移話題。
“差不多了,”許彥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卷東西,“最后拓了張全卷,給你帶來了。”
那是張長長的拓片,展開來幾乎鋪滿了整個柜臺。上面是千佛崖最完整的一段經(jīng)文,字跡古樸蒼勁,雖然有些地方仍能看出修復(fù)的痕跡,卻透著穿越千年的沉靜。許彥用手指點著其中一處:“這里原來缺了三個字,我們對著縣志補上去的,你看,幾乎看不出縫。”
林毅湊近細看,果然見補上去的字跡與原跡渾然一體,墨色沉郁,帶著歲月的包漿?!跋駨臎]壞過一樣。”他輕聲說。
“嗯,”許彥的目光落在拓片上,又輕輕抬眼看向林毅,“有些東西,修好了就像新的?!?/p>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地落在玻璃上,像無數(shù)細碎的吻。林毅找出祖父留下的銅爐,煮了鍋黃酒,加了姜絲和桂圓,暖融融的香氣漫開來,把窗外的寒氣都擋在了門外。
兩人坐在爐邊,就著酒氣看那卷拓片。許彥講崖上的趣事:說小周被山雀叼走了剛拓好的紙,說他在石窟里發(fā)現(xiàn)前人藏的半塊墨錠,說雪后初晴時,陽光照在經(jīng)文中的“光”字上,像真的有光從石頭里透出來。
林毅靜靜地聽著,偶爾添些酒。黃酒的暖意從喉嚨一直淌到心里,看著許彥被爐火映紅的臉頰,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有舊書,有拓片,有爐火,還有眼前的人,像幅被歲月溫柔收藏的畫。
“對了,”許彥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個小布包,“給你的?!?/p>
打開是塊墨錠,形制古樸,上面刻著“守心”二字,墨香清冽,是上好的松煙墨?!霸谘孪碌睦夏佡I的,”許彥說,“老板說這墨存了二十年,拓片特別顯精神?!?/p>
林毅拿起墨錠,指尖撫過冰涼的墨面,“守心”二字的刻痕里還留著細微的墨屑。“很珍貴?!彼f。
“配你的拓片正好?!痹S彥看著他,眸子里的光比爐火還要亮。
雪停時,已經(jīng)是深夜。許彥住的客棧早就熄了燈,林毅把他留在店里,在里間支了張折疊床。“將就一晚吧,”他抱來干凈的被褥,“雪太大,不好走?!?/p>
許彥沒推辭,只是幫著鋪床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毅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夜里,林毅躺在床上,聽著外間許彥均勻的呼吸聲,還有爐火偶爾的噼啪聲,心里格外踏實。他想起第一次見許彥,是在那個暴雨的黃昏,他站在雨幕里,像塊拒人千里的冰。而現(xiàn)在,這塊冰被爐火和黃酒暖透了,變成了能放在身邊的溫度。
第二天一早,林毅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走出里間,看見許彥正站在案前,手里拿著那卷千佛崖的拓片,用鎮(zhèn)紙一點點壓平。晨光透過窗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層金邊,拓片上的經(jīng)文在光里仿佛活了過來,字里行間都透著暖意。
“醒了?”許彥回頭,臉上帶著點笑意,“我把拓片裱起來吧,正好案上有糨糊?!?/p>
林毅點頭,看著他調(diào)糨糊、裁宣紙,動作熟練得像在自己家。陽光爬上案頭,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把拓片的邊緣染成了溫柔的金色。
裱好的拓片被掛在最顯眼的墻上,正好在“歸期”拓片的旁邊。林毅站在遠處看,忽然覺得這滿墻的拓片,像他們之間說不出的心事,一張疊著一張,最終連成了完整的故事。
許彥從這天起,沒再回客棧。他把行李搬到了聞硯齋的里間,說是方便一起修書、拓片。林毅沒反對,只是每天早晨煮茶時,會多煮一杯;傍晚關(guān)店時,會多留一盞燈。
張嬸來送包子時,看見里間晾著的兩件襯衫,笑著打趣:“小林,你這店啊,終于不像座老墳了,有煙火氣了。”
林毅的臉紅了紅,沒說話,心里卻像被包子的熱氣焐得暖暖的。
雪后初晴的午后,兩人在院里的槐樹下拓片。林毅的手藝已經(jīng)很像樣了,拓出來的“長樂”瓦當紋路清晰,墨色均勻。許彥站在旁邊看著,忽然伸手,輕輕拂去他肩頭的一片落雪。
“快過年了,”許彥說,“今年……一起過吧?”
林毅握著帕子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見許彥眼里的期待,像個等著糖吃的孩子。陽光落在他們之間,雪在腳下悄悄融化,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像在為這個約定伴奏。
“好啊?!绷忠懵犚娮约赫f,聲音里帶著笑意,像冬雪初融時,屋檐滴落的第一滴水,清亮,又帶著點微甜。
拓片上的“長樂”二字在陽光下泛著光,仿佛在應(yīng)和這個承諾。林毅忽然明白,有些陪伴,就像這慢慢鋪展的拓片長卷,不需要刻意落筆,時光自會把最溫暖的痕跡,刻進彼此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