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日的喧囂像一鍋煮沸的水,在整個大學(xué)校園里翻滾蒸騰。九月初的暑氣尚未完全退場,
空氣黏稠而燥熱,彌漫著汗味、嶄新的塑料制品氣息和年輕臉龐上無處安放的興奮。
林蔭道上擠滿了拖著巨大行李箱的新生和陪伴的家長,各種顏色的迎新棚子支棱著,
高年級學(xué)生舉著各院系的牌子,聲音嘶啞地喊著“中文系這邊!”“經(jīng)管的跟我走!”。
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熱情洋溢的歡迎詞,卻被鼎沸的人聲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
胡穎就在這片混亂里艱難跋涉。她個子不高,纖細(xì)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
手里那個碩大的、幾乎與她腰齊平的深藍(lán)色硬殼行李箱,此刻成了她最大的負(fù)擔(dān)。
輪子在坑洼不平的舊水泥路面上倔強(qiáng)地顛簸著,每一次彈跳都讓她瘦削的肩膀跟著劇烈晃動。
汗水濡濕了她額前幾綹柔軟的碎發(fā),緊緊貼在皮膚上。她努力伸長脖子,
在攢動的人頭和晃動的牌子間搜尋著“外國語學(xué)院”或“英文系”的字樣,
目光里帶著初來者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方向感似乎在這個喧鬧的旋渦里徹底迷失了。就在這時,人群猛地一陣騷動推擠。
胡穎被后面涌上來的力量推得一個趔趄,腳下一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
失控的行李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沉重地撞向斜前方一個倚在路邊法國梧桐樹干上的身影。
“砰!”一聲悶響,伴隨著木頭和金屬絲線驟然繃緊又瞬間斷裂的刺耳噪音。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胡穎狼狽地站穩(wěn),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驚恐地抬起頭,
目光首先落在地上——一個深棕色的木吉他琴箱側(cè)翻著,蓋子被撞開,
里面那把漂亮的木吉他摔了出來,琴頸以不自然的角度歪斜著,
幾根琴弦可憐巴巴地耷拉或繃斷,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旁邊散落著幾頁五線譜紙。
視線艱難地向上移。琴箱的主人,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的男生,正慢慢抬起左手。
他剛才大約是下意識想護(hù)住琴箱,結(jié)果被失控的行李箱狠狠撞在了小臂上。此刻,
他修長的手指微微蜷曲,指關(guān)節(jié)處蹭破了皮,正緩緩滲出幾顆鮮紅的血珠,
在白襯衫袖口洇開一小點(diǎn)刺目的痕跡。胡穎只覺得一股熱氣“轟”地沖上頭頂,
臉頰瞬間滾燙,連耳根都燒了起來。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只剩下急促而紊亂的心跳聲在耳膜里咚咚作響。
完了……闖大禍了……男生沒有立刻去看地上的吉他,也沒有去管滲血的手指。他抬起眼,
目光落在眼前這個窘迫得快要縮成一團(tuán)、臉色漲紅得像熟透蘋果的女孩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預(yù)想中的憤怒或責(zé)備,反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難以捕捉的訝異,
隨即被一種近乎溫和的包容取代。他嘴角輕輕牽起一個弧度,沒有去擦手上的血珠,
只是用一種清朗又帶著點(diǎn)奇特意蘊(yùn)的語調(diào),慢慢地、清晰地念道:“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荷)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毙熘灸Α渡硴P(yáng)娜拉》里的句子。他的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雜。胡穎猛地怔住了。那點(diǎn)因闖禍而起的巨大恐慌和羞赧,
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詩句瞬間擊中、攪散。她下意識地微微低下頭,視線慌亂地垂落,
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那句詩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滾燙的心尖。他……他在形容她?
“對……對不起!”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細(xì)弱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的手……還有吉他……我……”男生輕輕“嘶”了一聲,
似乎這時才感覺到指關(guān)節(jié)的刺痛。他低頭看了一眼傷口,又看看地上慘不忍睹的吉他,
臉上掠過一絲真實(shí)的惋惜,但很快又被那種溫和的笑意覆蓋。他彎下腰,
小心地把斷裂的琴弦撥開,將摔歪的吉他扶正,重新放回琴箱里,
動作帶著一種習(xí)慣性的珍視?!皼]事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血珠蹭在褲子上留下淡淡的紅痕,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wù)撎鞖?,“人比吉他結(jié)實(shí)。
我叫劉文灝,中文系大二。你呢?哪個院的?
”“胡穎……英文系……大一……”胡穎的聲音依舊很小,頭埋得更低了些,
視線卻忍不住偷偷瞟向他受傷的手指,還有地上那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琴箱?!坝⑽南担?/p>
挺好。”劉文灝笑了笑,很自然地彎腰提起她那個沉重的深藍(lán)色行李箱,“走吧,胡穎同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那邊我熟,順路送你一程。算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琴箱,
“……為我的‘水蓮花’帶個路?”那句帶著善意的調(diào)侃讓胡穎的臉頰再次升溫,但這次,
除了羞赧,心底深處似乎還涌起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流。
她默默地跟在他側(cè)后方半步的位置,看著他白襯衫的背影,
那只受傷的手隨意地搭在她的行李箱拉桿上,指關(guān)節(jié)處那抹暗紅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校園廣播里依舊喧囂,蟬鳴依舊聒噪,九月的暑熱依舊蒸騰。但在胡穎此刻的世界里,
那些聲音似乎都退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只有那句“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像一圈圈漣漪,在她心湖里無聲地蕩漾開去。九月的尾巴,暑氣雖未消盡,
但空氣里已悄然揉進(jìn)一絲極淡、極清冽的涼意,如同薄荷糖在舌尖無聲地化開。校園深處,
那片被層層疊疊垂柳溫柔環(huán)抱的荷花池,正經(jīng)歷著夏與秋無聲的交接。
盛極一時的濃綠荷葉邊緣,開始被時光的畫筆點(diǎn)染上零星的、含蓄的枯黃,
像鑲嵌了一圈古樸的金邊。池水沉靜,倒映著高遠(yuǎn)的藍(lán)天和流云,
也倒映著那些依舊挺拔的蓮蓬,以及少數(shù)幾朵仍在堅持綻放的晚荷。
它們不再像盛夏時那般灼灼逼人,卻自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清麗風(fēng)骨,花瓣邊緣微微卷曲著,
透著一種欲說還休的倦意和堅持。午后三四點(diǎn)鐘的光景,陽光斜斜地穿過柳枝的縫隙,
碎金般灑在池畔的長條木椅上。劉文灝斜倚著椅背,那把深棕色的琴箱靠在腳邊。
他左手手指上還纏著薄薄的白色紗布——迎新日那場“車禍”的紀(jì)念品。
指尖輕輕撥弄著吉他弦,流淌出的卻不是完整的曲子,而是一些隨意、跳躍的旋律碎片,
帶著點(diǎn)慵懶的試探意味。他微微瞇著眼,目光沒有焦點(diǎn)地落在池中一朵半開的白色荷花上,
花瓣在微涼的秋風(fēng)中輕輕顫抖。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從鵝卵石小徑那頭傳來。劉文灝沒有轉(zhuǎn)頭,
嘴角卻先一步彎了起來,指尖的旋律也仿佛有了方向,變得稍稍連貫柔和了些。
胡穎在他身邊輕輕坐下,帶來一陣混合著淡淡皂香和書卷氣的微風(fēng)。
她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封面上是繁復(fù)的燙金花體字。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其中一本翻開,書頁發(fā)出窸窣的脆響。她今天穿了件淺杏色的薄毛衣,
襯得臉龐愈發(fā)小巧白皙,微微低著頭,露出頸后一小段纖細(xì)柔和的線條,像新生的藕節(jié)。
劉文灝的琴聲停了下來。他側(cè)過臉看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那里投下兩彎小小的、安靜的陰影。池水映著天光,也映著她安靜的側(cè)影,
那低頭凝神的模樣,仿佛真的與池中那朵不勝涼風(fēng)的白荷重合了。“在看什么?
”他聲音放得很低,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胡穎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像被水洗過的黑曜石。
“濟(jì)慈的《夜鶯頌》,”她把書頁向他那邊稍稍傾斜了一下,密密麻麻的英文詩行旁,
是她用娟秀小字做的筆記,
t born for death, immortal Bird!’(汝非為死而生,
不朽的鳥啊?。麑懙枚嗝腊。欠N對永恒的渴望,卻又帶著甜蜜的憂傷。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那行詩句,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劉文灝靜靜地聽著,
目光從書頁移回她的臉龐,看她沉浸在詩行里時,眼角眉梢自然流露出的那種純粹的光彩。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書,而是極輕、極快地用纏著紗布的指尖,
拂過她耳鬢邊被風(fēng)吹亂的一縷碎發(fā)。動作快得像掠過水面的蜻蜓翅膀。
微涼的指尖擦過溫?zé)岬亩?,帶來一陣?xì)微的電流感。胡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
像受驚的幼鳥。她猛地抬眼看他,臉頰瞬間飛起兩片紅霞,比池中任何一朵晚荷都要嬌艷。
那本厚重的《濟(jì)慈詩集》差點(diǎn)從她膝頭滑落。劉文灝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指尖殘留著她發(fā)絲的柔軟觸感,還有那瞬間加速的心跳震動。他重新抱起吉他,
低頭調(diào)試了一下琴弦,掩飾著同樣有些加速的心跳,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了?!敖o你彈首別的?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班??”胡穎還有些恍惚,
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書脊。劉文灝沒再說話,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劃。
這一次,不再是零散的旋律碎片。沉穩(wěn)而略帶沙啞的前奏響起,帶著一種慵懶又神秘的氛圍,
是他鐘愛的《加州旅館》(Hotel California)。他微微垂著頭,
專注地?fù)芟遥抗馀紶柼?,穿過吉他琴頸上方,落在胡穎依舊泛著紅暈的臉上。
池水平靜無波,倒映著他們并肩而坐的身影,倒映著垂柳的枝條,
也倒映著那幾朵在微涼秋風(fēng)里,依舊固執(zhí)綻放的白荷。吉他聲在靜謐的午后池畔流淌,
將濟(jì)慈關(guān)于夜鶯和永恒的詩句,悄然纏繞進(jìn)另一個時空的旅館回廊里。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蔓延,比言語更清晰。秋意漸濃,像一層層浸染的顏料,
將校園涂抹得日益深沉。荷花池畔的垂柳,葉子已褪盡了鮮綠,染上大片大片的金黃與赭紅,
如同燃燒的火焰,卻又帶著一種沉靜的壯美。風(fēng)也變得硬朗起來,掠過水面時,
帶起層層疊疊的細(xì)密漣漪。池中的景象已全然不同往昔,盛夏時亭亭如蓋、綠意盎然的荷葉,
如今大片大片地枯萎、低垂,呈現(xiàn)出一種疲憊而黯淡的棕褐色。
曾經(jīng)傲然挺立的莖稈也彎折了腰,浸在微涼的池水里。整個荷塘,
彌漫著一種繁華落盡、生命即將步入沉寂的蕭索氣息。只有池水本身,似乎沉淀了更多,
在秋日的晴空下,顯得更加澄澈、幽深,倒映著高遠(yuǎn)的流云和岸邊斑斕的樹影,
像一塊巨大而憂郁的琥珀。秋日的午后陽光,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質(zhì)感,
穿過日漸稀疏的柳葉,在池畔的長椅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diǎn)。
劉文灝指尖流淌出的《加州旅館》前奏,低沉而神秘,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魔力,
在靜謐的荷塘水面上輕輕蕩漾開去。胡穎膝頭厚重的濟(jì)慈詩集早已滑落到一旁,
她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沒有焦點(diǎn)地落在劉文灝撥弦的手指上。那修長的手指,即使纏著紗布,
也顯得格外靈活而有力。就在一個旋律的間隙,
她的視線被池邊一朵剛剛綻開不久的白色荷花吸引。它并非最盛大的那朵,
花瓣邊緣還帶著一點(diǎn)青澀的卷曲,在微涼的秋風(fēng)中怯生生地立著,
卻有一種初生的純凈與倔強(qiáng)。仿佛被某種無聲的牽引,胡穎輕輕站起身,走到水邊,
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指尖探向那朵小白荷。池水微涼。她屏住呼吸,
纖細(xì)的手指輕輕捏住花莖下方,微微一用力。一聲極其輕微的“?!甭?,
那朵亭亭的白荷便離開了它的母體,被她握在了手中?;ò晟线€帶著沁涼的水珠,
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光芒,散發(fā)著一種清幽、微苦的香氣。她轉(zhuǎn)過身,走回長椅邊。
劉文灝的琴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下來,他正望著她,眼神里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胡穎沒有說話,臉頰微紅,只是將那朵帶著露珠和水汽的初綻荷花,
輕輕地、試探性地插進(jìn)了他白色襯衫的領(lǐng)口。微涼的花瓣貼著他頸側(cè)的皮膚,
那清幽的香氣瞬間將他包裹。劉文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隨即一股暖流從被花瓣觸碰的地方迅速蔓延開,直抵心尖。他低頭,看著領(lǐng)口那抹純凈的白,
再抬眼看向胡穎。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絲羞澀,一絲大膽,還有滿滿的期待,
像等待檢閱的小鹿。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所有調(diào)侃的話語都消失無蹤。最終,他只是伸出手,
不是去碰那朵花,而是極其輕柔地,
用指腹拂去了她剛才俯身時不小心沾在腮邊的一點(diǎn)細(xì)小水珠。指尖溫?zé)幔?/p>
帶著彈琴留下的薄繭,觸感清晰而灼人。胡穎感覺被觸碰的那一小塊皮膚像被點(diǎn)燃了,
熱度迅速蔓延至耳根。她慌忙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抖。“謝謝。
”劉文灝的聲音有些低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這是我收到過……最特別的‘領(lǐng)花’?!焙f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撞出胸膛。
她重新坐下,拿起那本濟(jì)慈詩集,仿佛要從中汲取一點(diǎn)勇氣和鎮(zhèn)定。書頁被她翻得嘩嘩作響,
最終停在了《夜鶯頌》的某一頁。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
born for death, immortal Bird!* (汝非為死而生,
不朽的鳥??!
this passing night was heard* (今夜我聽見的歌聲,
(古代的帝王和小丑聽見:)”她沉浸在濟(jì)慈描繪的那個永恒、超脫于塵世煩憂的夜鶯世界,
聲音漸漸變得柔和而投入,帶著一種詩意的迷醉。秋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她身上,
給她小巧的側(cè)影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風(fēng)拂過她額前的碎發(fā),
幾縷發(fā)絲調(diào)皮地貼在她光潔的額角。劉文灝沒有再彈琴。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聽著她用清越的聲音誦讀那些關(guān)于不朽與永恒的句子。少女專注的側(cè)臉,微啟的唇瓣,
以及那隨著誦讀而微微起伏的纖細(xì)肩線,構(gòu)成了一幅比任何詩歌都更動人的畫面。
空氣里彌漫著荷的清香、書的墨香,還有一種無聲無息、卻越來越濃稠的甜。
就在她讀到一段落,微微停頓換氣的瞬間,劉文灝的心頭被一種沖動猛烈地撞擊著。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自然地傾身過去。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如同怕驚擾了棲息在花蕊上的蝴蝶。一個輕柔得如同柳絮拂過水面的吻,落在了她的發(fā)頂。
那觸感微涼而柔軟,帶著她發(fā)絲間特有的、干凈溫暖的皂香。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胡穎的誦讀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捧著詩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住?/p>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溫?zé)岬暮粑鬟^她的頭頂,以及那個短暫停留的、帶著無限珍視的觸碰。
劉文灝也像是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定住了。他保持著那個微微傾身的姿勢,
鼻尖縈繞的全是她發(fā)間的清香,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震碎肋骨。幾秒鐘后,
他才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直起身,坐回原位。耳根后知后覺地染上一片明顯的緋紅,
一直蔓延到脖頸。他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fù)芘艘幌虑傧遥?/p>
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雜亂的噪音。胡穎依舊低著頭,保持著僵硬的姿勢。
詩集上的字跡在她眼前模糊成了一片晃動的墨點(diǎn)。臉頰燙得能烙餅,
連帶著頸后的皮膚都火燒火燎。那個落在發(fā)頂?shù)奈?,輕得像一片羽毛,
卻在她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巨大羞赧、慌亂和隱秘甜意的情緒,
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池水無聲,
倒映著兩個年輕人各自慌亂的心事。那朵插在劉文灝領(lǐng)口的白荷,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
仿佛也沾染了這無聲的悸動。秋意深濃,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了通往荷花池的小徑,
踩上去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池畔的柳樹只剩下光禿禿的褐色枝條,在寒風(fēng)中寂寥地?fù)u擺。
池水顯得更加幽深清冷,那些曾經(jīng)點(diǎn)綴水面的枯荷殘葉,如今大部分都沉入了水底,
或被寒風(fēng)吹散,只剩下零星幾根倔強(qiáng)的黑色莖稈,如同破敗的桅桿,刺破冰冷的水面,
無言地訴說著繁華落盡的蒼涼??諝庵袕浡环N枯葉和泥土的干燥氣息,
冬的寒意已悄然滲透進(jìn)每一寸空間。午后,陽光雖然明亮,卻失去了溫度,
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玻璃懸在頭頂。劉文灝和胡穎不再能愜意地待在池畔的長椅上。
凜冽的北風(fēng)會毫不留情地卷走任何試圖停留的暖意。他們的據(jù)點(diǎn)轉(zhuǎn)移到了溫暖如春的圖書館。
二樓一個靠窗的角落,成了他們新的秘密基地。窗外正對著那片蕭瑟的荷花池,視線開闊。
兩張寬大的木質(zhì)書桌拼在一起,
上面堆滿了各自的書籍和筆記——劉文灝是厚厚的古典文學(xué)選編和泛黃的線裝書影印本,
胡穎則是大部頭的英文文學(xué)史和翻得卷了邊的《英詩金庫》。暖氣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空氣里是紙張、油墨和舊木頭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氣味。劉文灝裹著一條深灰色的羊毛圍巾,
這還是胡穎幾天前硬塞給他的,說他穿得太單薄。
圍巾上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好聞的氣息。他正埋頭在一堆文獻(xiàn)里,眉頭微蹙,
偶爾提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什么。冬日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照進(jìn)來,
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柔和的輪廓。胡穎坐在他對面,裹著一件米白色的高領(lǐng)毛衣,
更襯得她下巴尖尖,小巧玲瓏。她面前攤開著一本濟(jì)慈的詩集,
旁邊是一本攤開的英漢大詞典和寫滿娟秀字跡的筆記本。
她正在嘗試翻譯濟(jì)慈一首較為晦澀的十四行詩,咬著筆桿,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快速書寫。
riness, the fever, and the fret’…” 她低聲念著,
眉頭也微微蹙起,
這里的喧囂、狂熱、焦躁’… 感覺少了點(diǎn)濟(jì)慈那種沉郁的質(zhì)感… ‘疲憊、狂熱與焦灼’?
好像也不夠貼切…” 她苦惱地揉了揉眉心,下意識地抬眼看向?qū)γ娴膭⑽臑?/p>
劉文灝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隔著堆疊的書山,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胡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筆記本:“這句好難翻,
感覺怎么都抓不住那個味道?!眲⑽臑畔鹿P,身體微微前傾,越過書堆看向她指的那行詩。
他沉吟了片刻,窗外蕭瑟的荷塘映在他沉靜的眼底。
“‘疲憊、狂熱與焦灼’… 意思是對的,但濟(jì)慈這里疊用三個名詞,
是想強(qiáng)調(diào)那種層層遞進(jìn)的、令人窒息的塵世之苦?!?他頓了頓,
目光落在胡穎等待答案的臉上,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
“試試‘困頓、狂熱、與無休的焦灼’?‘無休’(ceaseless)這個詞,
或許能更貼近他原詩中那種綿長不絕的壓抑感。
”“困頓、狂熱、與無休的焦灼…” 胡穎輕聲重復(fù)了一遍,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對!
就是這個感覺!‘無休的’一下子就把那種掙脫不掉的疲憊感帶出來了!謝謝你,文灝!
” 她欣喜地在筆記本上飛快寫下新的譯句,臉頰因?yàn)榕d奮而微微泛紅。
劉文灝看著她雀躍的樣子,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
那點(diǎn)因?yàn)閷W(xué)術(shù)研究帶來的緊繃感悄然散去,心里某個角落變得異常柔軟。
他注意到她放在桌邊的手,纖細(xì)白皙,指尖因?yàn)槲展P用力而微微泛紅。
圖書館的暖氣似乎開得不夠足,她的指尖看起來有些涼意。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冒了出來。
劉文灝沒有猶豫,他輕輕解下自己頸間那條深灰色的羊毛圍巾。
圍巾帶著他溫?zé)岬捏w溫和氣息。他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胡穎身邊。
胡穎正沉浸在找到合適譯詞的喜悅中,感覺到他的靠近,疑惑地抬起頭。劉文灝沒說話,
只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將那條還帶著他體溫的圍巾,一圈又一圈,
仔細(xì)地纏繞在她纖細(xì)的脖頸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寶。
突如其來的溫暖瞬間將胡穎包裹,
那熟悉的氣息(混合著他身上干凈的皂香和一點(diǎn)點(diǎn)舊書的味道)也隨之將她籠罩。
她整個人都愣住了,指尖還捏著筆,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劉文灝。他低垂著眼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認(rèn)真,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xiàng)極其重要的工作。
圍巾裹得很嚴(yán)實(shí),暖意迅速驅(qū)散了頸間的微涼,一直蔓延到心口。
胡穎感覺自己的臉頰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心跳也失了節(jié)奏。她想說點(diǎn)什么,
比如“我不冷”或者“謝謝”,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圍好最后一圈,劉文灝理了理圍巾的末端,確保它妥帖地護(hù)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和耳朵。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眼,對上胡穎那雙因?yàn)轶@訝和羞赧而顯得格外水潤明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