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滿心里頭直犯嘀咕，可主子既然開了口，自有他的道理。他不敢多耽擱，趕緊應(yīng)了聲“是”，麻溜地轉(zhuǎn)身去辦事了。
視線轉(zhuǎn)回聽濤居。
胡媽媽今兒個算是栽了個大跟頭，大半輩子積攢的臉面，仿佛被當(dāng)眾扒了個干凈。那股子邪火在她胸腔里左沖右撞，憋得她五臟六腑都疼。
在路夢舟跟前，她還能強(qiáng)撐著，擠出點恭敬模樣?？蛇@腳剛邁出院門，那點強(qiáng)裝的體面就徹底繃不住了。
她猛地扭回頭，沖著那精致的門楣狠狠啐了一口濃痰，聲音又尖又利：“呸！不過是個五品芝麻官家的小庶女！這身份，連咱們府里老太太、太太身邊得臉的大丫頭都夠不著門檻兒！”
“走了天大的狗屎運(yùn)，才攀上咱家四爺這根高枝兒，還真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敢跟老娘叫板！哼，老娘伺候四爺這些年，在太太跟前也是能說上話的體面人！”
她越說越氣，唾沫星子亂飛，手指頭都快戳到院門上了。
“她一個新來的，也就仗著侯府這塊金招牌抖抖威風(fēng)，離了這侯府大門，誰認(rèn)得她路夢舟是哪根蔥？哪頭蒜？”胡媽媽那張布滿褶子的臉氣得通紅，眼中閃著怨毒的光。
“剛進(jìn)門就容不下在長輩跟前伺候的老人，心腸這么狠毒！要不想點法子壓一壓她這股子邪氣，往后咱們這些跟著四爺鞍前馬后的老臉，怕是要被她踩進(jìn)泥里，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了！”
她咬著后槽牙，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淬著毒，“等著瞧吧，小賤人！別讓我逮著機(jī)會，否則，非得讓她明白明白，這聽濤居的水有多深，到底是誰說了算！”
旁邊幾個機(jī)靈的小丫頭，眼見胡媽媽越說越離譜，那話簡直是大逆不道，嚇得心肝直顫，生怕被牽連，趕緊尋了由頭腳底抹油溜了。
剩下幾個沒走的，有的平日里就與胡媽媽親近，也跟著低聲附和，抱怨新奶奶刻??；也有心腸軟些的，小聲勸她消消氣，別氣壞了身子。
茉莉原本存了點心思。她和胡媽媽都是太太蘭氏派過來的人，念著這點同根的情分，她不想看著胡媽媽大半輩子了，臨了落個凄慘下場。
趁著眾人一起退出來的當(dāng)口，她還想尋個私下機(jī)會，扯住胡媽媽袖口，悄悄勸她兩句，別把路走絕了。
哪曾想?。∵@胡媽媽剛出院門，就像被點了炮仗，那些誅心的話，噼里啪啦全往外倒，一句比一句難聽，一句比一句犯忌諱！茉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心嚇得怦怦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再偷眼一瞧，旁邊還有兩個平時就愛挑事的婆子，正圍著胡媽媽煽風(fēng)點火，胡媽媽更是被拱得上了頭，什么“小賤人”、“過河拆橋”、“不得好死”的腌臜話都往外蹦，聽得茉莉后背冷汗涔涔。
茉莉是真怕了，這要是傳出去，她就在旁邊聽著不攔著，也得跟著吃掛落！她悄悄放慢腳步，一點一點往人群后頭挪，趁著胡媽媽罵得正起勁，沒人留意她，一扭身，像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躲進(jìn)了旁邊的月洞門廊下，靠著冰冷的廊柱直喘粗氣。
她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要不要……要不要去給四奶奶提個醒兒？把胡媽媽憋著壞要對付她的事捅出去？這樣既能撇清自己，說不定還能在新主子面前立個功，表表忠心？她咬著嘴唇，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正低頭琢磨著，一抬眼，冷不丁看見四爺楚知易正大步流星地從穿堂那邊走過來。茉莉嚇得一哆嗦，慌忙站直身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屈膝行了個禮，頭垂得低低的。
楚知易目光掃過，覺得這丫頭有些眼熟，是自己院里的，便隨口問了句：“你們奶奶在屋里？”聲音低沉平靜。
茉莉連忙點頭，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回四爺，在的，奶奶在里屋呢?！?/p>
楚知易“嗯”了一聲，沒再多看，徑直抬腳就往正房走去。
因為之前路夢舟吩咐了清點東西，讓伺候的人都退到外頭，只留了貼身丫頭丁香在里屋幫忙，外間此刻空無一人，自然也沒人通報。
楚知易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里屋門口，手指剛碰到那掛著流蘇的軟緞門簾，還沒掀開，就清晰地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暸佑崎L而沉重的嘆息。那嘆息里裹著說不出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他動作瞬間頓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緩緩收了回來。他沉默地立在門簾外，像一尊無聲的雕像，側(cè)耳聽著里面的動靜。
里屋這邊。香正氣得小臉通紅，胸脯一起一伏，手里攥著一塊褪了色的舊綢布，恨恨地抖著：“老爺和太太也太欺負(fù)人了！姑娘，您可是為了救大爺才嫁進(jìn)這侯府的！他們倒好，連份像樣的陪嫁都舍不得給！這不是明擺著過河拆橋嗎？這心腸也太狠了！”她越說越替主子委屈，眼圈都紅了。
“娘家這么不給姑娘您做臉，讓您以后在侯府怎么抬得起頭做人？還指望什么娘家撐腰??？這不是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嗎？”丁香的聲音帶著哭腔，為自家姑娘的前程憂心忡忡。
主仆倆剛剛把路夢舟帶來的所有嫁妝徹底清點了一遍。之前進(jìn)門時，那一抬抬箱子塞滿了屋子，紅綢扎著，看著倒是光鮮氣派?？蛇@一打開清點，才徹底露了餡兒——全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那些沉甸甸裝衣裳布料的樟木箱子，掀開上面一層，底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上頭就鋪著兩匹顏色鮮亮的新料子撐場面，底下壓著的，全是庫房里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陳年舊貨。
那料子顏色灰撲撲的，有的甚至發(fā)了霉，透著一股子陳腐氣，花樣更是老掉牙，連府里粗使婆子都嫌土氣。裝首飾的描金匣子更是寒磣。所謂的“金首飾”，掂在手里輕飄飄的，仔細(xì)一看，大多只是鍍了層薄薄的金水，顏色俗艷，邊角處甚至露出了底下暗沉的銅胎。
就算有那么一兩件看著是真金的，也是薄如蟬翼，用手指輕輕一掰就能彎折變形，毫無分量可言。
田產(chǎn)和鋪子的契書倒是有，各一份。那田莊，名字聽著氣派，實則不過是個只有三十畝貧瘠山地的犄角旮旯小莊子，土壤干硬，種不出什么值錢東西。
那鋪子，位置更是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縮在背街小巷的最深處，門臉又小又破，一年到頭也收不了幾個租子。
至于壓箱底的銀子，所有銀錠碎銀加起來，滿打滿算，也就二百兩出頭。
這塞滿一屋子的所謂“嫁妝”，加在一起，恐怕還比不上婆母蘭氏隨手賞給她的那只溫潤細(xì)膩、價值千金的羊脂白玉鐲子值錢！
丁香雖然只是個丫頭，可也明白，在侯府這種富貴窩里過日子，處處都是銀子鋪路。打點下人，人情往來，哪一樣不要錢？瞧瞧侯府這些丫頭婆子，個個眼高于頂，哪個是省油的燈？
就算姑娘今天拿胡媽媽立了威，暫時鎮(zhèn)住了聽濤居這些人，可往后的日子長著呢。一個手頭拮據(jù)、娘家不給力的主子，在這深宅大院里，寸步難行。她們主仆倆在路家時，早就嘗夠了沒錢的苦頭。
路夢舟倒沒像丁香那樣氣得跳腳。她對路家，早就沒了半分指望。以路家一貫苛待她的做派，能勉強(qiáng)湊出這么一份“嫁妝”，估計都是路夫人王氏捏著鼻子，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硬塞出來的，生怕寒酸得太難看，丟了路家最后一點臉面。
她反而拍了拍丁香的肩膀，語氣帶著點自嘲的輕松：“傻丫頭，氣什么？怕什么？老話說得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家姑娘我現(xiàn)在可是侯府四爺明媒正娶的人了，往后自然該他養(yǎng)著！以四爺?shù)谋臼拢B(yǎng)活咱們主仆幾個，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小事？有什么可愁眉苦臉的？”
她拿起那只溫潤的羊脂白玉鐲，對著窗外的光線看了看，瑩白的光澤映在她沉靜的眼底?！霸僬f了，路家算什么好地方？都到了賣女兒給兒子消災(zāi)的地步了，還能指望他們什么？不打著我的旗號在外頭惹是生非，再給我捅婁子，我就該燒高香了！”
“現(xiàn)在這樣，我看挺好！”路夢舟放下鐲子，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左右也就是個面子上的情分。薄就薄點，斷了更好。將來路家那邊再出點什么事，我也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觀，省得麻煩纏身！”她語氣里透著一絲決絕的疏離。
她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我記得好像還陪嫁了一戶人家過來？叫什么來著？是姓……”
丁香立刻接話：“姑娘您忘了？是以前在咱們院里掃地的那個小丫頭繡球，她一家子。那一家子，老實巴交，本分得很，就是嘴笨不會說話?！?/p>
路夢舟在記憶里搜尋了一下，印象有些模糊。只記得那是家子六口人，爹娘帶著兩兒兩女，都是悶葫蘆性子，就知道悶頭干活，手腳還算勤快，但半點不懂鉆營巴結(jié)，在路家也是邊緣人，沒什么根基門路。
路夢舟名義上是高嫁侯門，可路家上下誰不清楚？她就是個被推出來替長兄抵債的犧牲品！路家那些人精，都料定她嫁過來沒好果子吃，那些有點門路、會來事的下人，誰愿意跟著跳這個明擺著的火坑？最后，可不就推了繡球一家子這種在路家最沒依仗、最好拿捏的，做了她的陪房，替她管著那個沒油水的小田莊和破鋪子。
說起來，她們主仆和繡球一家子，都是被路家隨手舍棄的棋子。要是路夢舟真能在侯府站穩(wěn)腳跟，風(fēng)光了，路家絕對會立刻換副嘴臉，上趕著來巴結(jié)沾光；可要是她在侯府熬不下去，倒了霉，路家也絕對能裝聾作啞，當(dāng)沒她這個女兒。這份涼薄算計，不僅路夢舟看得透透的，連丁香這小丫頭也心知肚明。
繡球一家子畢竟是自己的陪房，總比侯府這些心思各異的下人可靠些。路夢舟現(xiàn)在身邊真正能放心使喚的，除了丁香，就沒別人了。她需要人手。她沉吟片刻，朝丁香招了招手。
丁香會意，立刻附耳過來。路夢舟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細(xì)細(xì)吩咐了幾句。丁香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鄭重：“姑娘放心，奴婢明白，這就去辦！”
丁香領(lǐng)了命，心里裝著事，轉(zhuǎn)身就急匆匆往外走，只想快點把姑娘交代的事辦妥。她掀簾子出來時，心神不屬，根本沒留意門簾外的動靜。
就在丁香掀簾要出來的那一剎那，門簾外的楚知易反應(yīng)極快。他身形如電，敏捷地一個側(cè)身，悄無聲息地隱入了旁邊一扇高大的紫檀木嵌螺鈿屏風(fēng)之后，完美地避開了丁香的視線。
他并未立刻現(xiàn)身，而是皺著眉，靜靜立在屏風(fēng)后，將剛才路夢舟主仆那番對話，尤其是路夢舟那番關(guān)于路家、關(guān)于“嫁漢嫁漢”的言論，在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一陣穿堂風(fēng)拂過，恰好吹起了厚重的門簾一角。
透過那瞬間的縫隙，他清晰地看到里屋的情形：路夢舟正獨自坐在窗邊的繡墩上，手里珍重地捧著那只羊脂白玉鐲，低垂著眼簾，指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溫潤的玉質(zhì)。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也照出她眉宇間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似有惆悵，又似有決然。
楚知易在原地靜靜站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停留了幾息，最終，他沒有驚動里面的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里屋，腳步輕得如同貍貓。
剛走到外間，幾個守在外頭的丫頭婆子看見他出來，下意識地就要上前伺候。楚知易卻猛地一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眾人，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聽著，誰也不許告訴你們奶奶，我回來過?！蹦钦Z氣里的嚴(yán)厲，讓幾個下人瞬間繃緊了脊背。
丫鬟婆子們面面相覷，心里都打著鼓，不明白四爺這是唱的哪一出，但誰也不敢多問半句，只能惶恐地低下頭，齊聲應(yīng)道：“是，四爺?！?/p>
楚知易這才收回目光，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穿過庭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門外。
正房廊下，海棠、茉莉和瑞香三個大丫頭，遠(yuǎn)遠(yuǎn)地瞅見楚知易的身影徹底離開了院子，互相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一個趕緊去端剛沏好的上等香茶，一個忙著去拿剛出爐還熱乎的精致點心，爭先恐后地就往里屋擠去，都想搶在頭一個到新奶奶跟前露臉獻(xiàn)殷勤，生怕落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