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夢舟唇角微揚(yáng)，眼底閃爍著自信的光芒，聲音清脆又帶著幾分嬌憨：“老祖宗什么身份？哪會真跟孫媳婦計(jì)較！讓咱們挑，那就是真心實(shí)意要賞賜。
做晚輩的，大大方方收下長輩的心意才是正理，有啥好怕的？”她說著，還俏皮地朝白老太太歪了歪頭，那雙靈動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再說了，您孫媳婦好歹也算個美人兒吧？老祖宗瞧著這張臉，還能忍心罰我？”
這大膽又討巧的話，像顆蜜糖投入心湖，瞬間讓白老太太眉開眼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成了愉悅的弧度。旁邊的胡氏和孫氏這才猛地回過味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懊悔得直想跺腳。
可不是么！她們那點(diǎn)斤斤計(jì)較的小心思，在歷經(jīng)世事的老祖宗眼里，怕是連浮塵都算不上。剛才的敲打是警告，但給顆甜棗也是常有的馭下手段。只是老太太這些年深居簡出，突然發(fā)作，才讓她們慌了神，失了分寸。
縱使心里翻江倒海，臉上也得擠出最得體的笑容。胡氏打起十二分精神，強(qiáng)撐著從容，和孫氏爽利地各挑了三支成色上佳的簪子。剩下的三支，自有丫鬟會妥帖地送到趙氏那里。
她倆可不愿讓路夢舟一個人獨(dú)占了老太太的歡心。兩人也立刻湊上前去，圍著老太太，你一句“老祖宗氣色真好”，我一句“這簪子襯得您更貴氣了”，嘴甜得像抹了蜜。
沒一會兒，就把老太太哄得開懷大笑，剛剛那點(diǎn)凝滯的氣氛，轉(zhuǎn)眼就煙消云散了。至于那笑容底下各人藏著什么心思，就只有各人自己心知肚明了。
這一早上的請安風(fēng)波，耗神費(fèi)力，眼看日頭都快爬到中天，該是午飯時(shí)辰了。還是白老太太面上顯出幾分倦怠，輕輕揉了揉額角，眾人才知趣地告退。
走出瑞萱堂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六個人自然地分成了三撥，各自跟著自家婆婆，踏著青石板路，走向不同的院落方向。
金氏一路緊繃著臉，領(lǐng)著胡氏回到自己那寬敞氣派的正院。剛跨進(jìn)門檻，她便揮手屏退了所有下人，連貼身的心腹嬤嬤都沒留。待厚重的門扉合上，她憋了一早上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你是長孫媳婦！平日里那份機(jī)靈勁兒都喂了狗嗎？今天竟在老太太跟前犯這種糊涂！連老四家那個剛進(jìn)門、五品官家出來的庶女都比不上！你可是未來的侯府當(dāng)家主母，眼皮子什么時(shí)候變得這么淺了？！”
金氏胸口起伏，指著桌上的茶盞，聲音又急又厲，“幾塊料子、幾件首飾，再金貴能金貴到天上去？值得你那樣斤斤計(jì)較，在老祖宗面前丟人現(xiàn)眼？！”
“你是不是昏了頭，忘了什么是輕重緩急？！”金氏越說越氣，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痛心，“這些東西算個什么？值幾個錢？！你要明白，現(xiàn)在老爺雖然頂著世子的名頭，可老侯爺還在！只要爵位一天沒正式落到咱們頭上，就一天不能掉以輕心，不能安穩(wěn)！”
她盯著胡氏瞬間煞白的臉，一字一句如冰錐刺下，“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犯這種低級錯誤！一個五品官家的庶女，也值得你眼紅？就算老四多得老太太一些私房貼補(bǔ)，又能怎樣？老太太精明著呢，還能把整個侯府的家底都掏空了給他不成？！按著祖宗規(guī)矩，爵位、家業(yè)的大頭，終歸是咱們長房的！你用得著在這些蠅頭小利上失了體統(tǒng)，讓人看笑話嗎？！”
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如同寒冬臘月的冰水兜頭澆下，罵得胡氏面紅耳赤，羞愧得幾乎抬不起頭，指尖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她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哽咽：“母親教訓(xùn)的是！是兒媳一時(shí)糊涂，被豬油蒙了心，太沖動了！兒媳知錯，保證以后絕不再犯，絕不給您和相公丟臉……”
金氏看著她誠惶誠恐的樣子，胸中那口悶氣總算泄了大半，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扶起來，語氣緩和了些：“你素來是個明白孩子，能想通就好?！?/p>
她拉著胡氏的手，語重心長，“老四家那個，你且看著。老太太現(xiàn)在不過是圖個新鮮，覺得她嘴甜有趣，寵著她罷了。你三嬸那個人，面團(tuán)似的性子，最是和軟不過，根本不會調(diào)教媳婦。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乍然進(jìn)了咱們侯府這潑天的富貴窩，以后有的是苦頭要吃，有的是跟頭要栽——”
胡氏立刻心領(lǐng)神會，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連連點(diǎn)頭：“母親說的是！兒媳懂了。以后兒媳一定當(dāng)好這個大嫂，處處讓著四弟妹，讓她一直這么‘天真爛漫’、‘質(zhì)樸無邪’下去！”她刻意加重了那幾個詞的語氣。
金氏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能明白就好！沉住氣，把眼光放長遠(yuǎn)些。這侯府，將來終歸是咱們的！到時(shí)候，把他們分出去，他們就是旁支了！旁支的日子怎么過，你也見過。以后啊，她們都得仰仗你，巴結(jié)你……”金氏的聲音帶著一種篤定的掌控感，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
二房這邊，婆媳倆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孫氏覷著婆婆秦氏那沒什么表情的臉，心里煩躁，便尋了個借口：“母親，早上孩子起得早，鬧騰了一會兒，我實(shí)在不放心，想回去看看?！?/p>
秦氏腳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在她轉(zhuǎn)身要走時(shí)，才不輕不重地丟下一句：“這些日子，離老四家的遠(yuǎn)著點(diǎn)。那種破落戶，咱們少沾惹，省得惹一身腥?！?/p>
孫氏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母親放心，就她那種出身，要不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yùn)嫁進(jìn)咱們府里，這輩子連咱們府門前的石獅子都夠不著。我搭理她做什么？平白降了身份！”
說完，也不等秦氏再開口，徑自帶著丫鬟，腳步匆匆地拐向了另一條回廊。秦氏站在原地，看著兒媳婦挺得筆直的背影，知道她心高氣傲，既然這么說了，日后肯定會避著路夢舟走，心里便也踏實(shí)了幾分。
路夢舟跟著婆婆蘭氏，穿過幾重月洞門和抄手游廊，終于到了三房所在的清暉院。這是個精巧的三進(jìn)小院，雖不如長房、二房的院落軒敞氣派，卻勝在清凈雅致。
前院住著三老爺楚鶴吟，第二進(jìn)的正房明間是蘭氏日常起居、處理事務(wù)的地方，布置得素凈溫馨，窗明幾凈。第三進(jìn)則是三老爺幾位妾室的住所，隱隱傳來些許絲竹之聲。
蘭氏一路都親熱地拉著路夢舟的手，溫軟的掌心傳遞著暖意，直到進(jìn)了正房明間才松開。早有伶俐的大丫鬟捧著鎏金銅盆和柔軟的棉帕上前，伺候婆媳倆凈手。
蘭氏拉著路夢舟在臨窗的暖炕上坐下，炕桌上已擺好了熱茶和幾碟精致小巧的點(diǎn)心。蘭氏十分和氣地開口，聲音溫潤：“老四一早就出門了，說是去城外訪友。中午就咱們娘倆，不如就在我這兒用飯？省得你一個人回去再折騰，也冷清?！?/p>
路夢舟自然滿口答應(yīng)，笑容甜美：“聽太太的，能在太太這兒用飯，是兒媳的福氣。”蘭氏便笑著吩咐了一聲，立刻有小丫頭脆生生應(yīng)了，小跑著去廚房傳話。又有丫鬟手腳麻利地奉上剛沏好的香茗，青瓷茶盞里碧湯瑩瑩，香氣裊裊。
婆媳倆相對而坐，蘭氏只是慈愛地招呼路夢舟喝茶、吃點(diǎn)心，自己則小口啜著茶，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半句關(guān)于晨間請安的話都沒提。
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jìn)來，在光潔的地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室內(nèi)一時(shí)只聞細(xì)微的瓷器輕碰聲和咀嚼點(diǎn)心的聲音，安靜得讓路夢舟心里反而有些七上八下。
路夢舟到底年輕，沒婆婆那么沉得住氣。她吃了兩塊香甜軟糯的桂花糕，又抿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終究忍不住，放下茶盞，試探著主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太太……您……沒有什么要教導(dǎo)我的嗎？我今天在老太太跟前那樣說話行事，也不知道對不對？會不會……太出格了？沒給您惹麻煩吧？”
她微微垂著眼簾，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蘭氏可是她日后在侯府后宅的頂頭上司，相處的時(shí)間怕比跟丈夫都長。為了以后的日子能好過些，她覺得與其猜來猜去，不如把話說開，探探婆婆的口風(fēng)。
蘭氏聞言，輕輕笑了，放下手中的茶盞，伸手過來，安撫地拍了拍路夢舟擱在炕桌上的手背：“傻孩子，想多了。”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老太太年紀(jì)大了，精神頭不如從前，最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活潑伶俐、懂禮數(shù)、嘴巴又甜又討喜的孩子。只要你不犯原則性的大錯，不觸及府里的根本規(guī)矩，老太太其實(shí)最是寬厚不過的，也樂意縱著你們小輩一點(diǎn)。”
路夢舟聽懂了婆婆的言外之意：在這個府里，只要哄好老太太這位真正的“定海神針”，旁人的看法和態(tài)度，可以暫時(shí)不必太過在意。
她心里松快了些，但想起另一件事，還是有點(diǎn)擔(dān)憂，抬眼看向蘭氏，小心翼翼地問：“太太，剛才……在瑞萱堂，您為了護(hù)著我，擋了大太太的話頭，會不會……因此得罪了她？”
雖然路夢舟記得書里大太太金氏到死也只是世子夫人，沒能真正成為侯夫人，上頭還有老侯爺和老夫人壓著，老夫人似乎又一直偏心三房，按理問題不大，但想到金氏那隱含鋒芒的眼神，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些打鼓。
蘭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從容。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輕輕把盛著點(diǎn)心的青瓷碟子往路夢舟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再吃些，仿佛在讓她安心。
“咱們這侯府啊，”蘭氏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路夢舟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老侯爺最看重的是府里兄友弟恭、妻賢子孝的和睦景象，面上絕不能亂?？稍诶咸睦铩?/p>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搖曳的竹影，“爵位眼看就是大房的了，二房和三房也是她親生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總覺得虧待了咱們。所以啊，老太太總想著從別處，比如她的私房體己上，多貼補(bǔ)二房和三房，想盡量把這碗水端平些。這才讓你大伯娘早早‘榮養(yǎng)’著，把管家的權(quán)柄，交到了你大嫂胡氏手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