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曾經(jīng)在臺上顧盼生輝、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半睜著，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蒙著一層散不開的濃霧。里面沒有了神采，沒有了靈動，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痛苦，以及一種近乎麻木的、對周遭一切的漠然。他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只留下一具承受著無盡痛楚的軀殼。
林溪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讓哽咽聲溢出來。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無法呼吸。這就是她心心念念、跨越千里也要守護的人？那個在廣德樓光芒萬丈、清唱時令她心弦震顫的角兒？巨大的反差帶來的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
“磊磊，”王惠走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你看，誰來看你了？是溪兒，就是那個天天給你熬粥的姑娘?！?/p>
張云雷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有些渙散地、毫無焦距地掃過林溪所在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得讓人心碎，仿佛穿過她，落在了某個虛無的遠方。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他甚至沒有認出她是誰，或者說，他的意識根本無法處理外界的信息。
林溪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悲傷和心疼幾乎將她淹沒。她強迫自己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張……張老師……您好點了嗎？我……我熬了點粥……”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回響。然而，病床上的人毫無反應。那雙空洞的眼睛依舊望著虛空，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脆弱得不堪一擊。
王惠嘆了口氣，眼中是深深的痛惜。她拿起帶來的小碗，從保溫桶里舀出一點溫熱的、琥珀色的紅棗山藥糊，小心地吹了吹，用勺子送到張云雷唇邊，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磊磊，乖，張嘴，吃點東西好不好？就吃一小口？這是溪兒特意給你熬的，熬了很久呢，嘗嘗看？”
勺子輕輕碰觸到他干裂的嘴唇。張云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這微小的觸碰驚擾，也帶來了不適。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偏了一下頭，用動作表達著無聲的拒絕。嘴唇抿得更緊，像一道緊閉的、拒絕任何入侵的閘門。那抗拒的姿態(tài)，充滿了孩童般的固執(zhí)和病痛折磨下的脆弱。
王惠的手停在半空，眼圈又紅了。
林溪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這一幕，心疼得無以復加。她鼓起勇氣，向前挪了一小步，聲音放得更輕、更柔，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哄勸和祈求：“張老師……您嘗嘗看？就一點點？紅棗是補氣血的，山藥養(yǎng)胃……熬得很爛的，一點都不費勁咽……”
她的聲音像羽毛，輕輕拂過凝滯的空氣。
或許是這陌生的、帶著真切關切的輕柔女聲讓他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反應，也或許是那紅棗山藥糊淡淡的甜香終于鉆入了他混沌的感官。張云雷那渙散的目光，極其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般，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最終，落在了林溪的臉上。
那目光依舊茫然，空洞，帶著深重的痛苦和疲憊留下的痕跡。但在那一片荒蕪的深處，似乎有了一點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聚焦。他看著她，像是在辨認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影子。氧氣面罩下，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只是這一眼，這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帶著一絲探究的凝視，卻讓林溪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仿佛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荒原上跋涉了太久，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屬于人類的燈火，雖然遙遠，卻足以讓她熱淚盈眶。
王惠也敏銳地捕捉到了弟弟這極其細微的變化。她心中一動，立刻又將勺子小心地遞到他唇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希冀：“磊磊，你看，溪兒姑娘多關心你，天不亮就起來給你熬粥了……嘗嘗？就嘗一小口？給媽個面子，也給人家姑娘一點鼓勵，好不好？”
這一次，張云雷沒有立刻偏開頭。
他依舊看著林溪，眼神里那種麻木的漠然似乎被打破了一絲縫隙，流露出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有深重的痛苦，有被病痛折磨的煩躁，似乎還有一絲……茫然無措的脆弱？他像一頭受傷的幼獸，戒備而困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卻又散發(fā)著溫暖氣息的存在。
勺子再次輕輕碰觸到他的嘴唇。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鐘的僵持，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在所有人的屏息注視下，他那緊閉的、毫無血色的唇瓣，極其艱難地、微微地張開了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縫隙。
王惠的手穩(wěn)如磐石，立刻將小半勺溫熱的、晶瑩的山藥糊，送進了那條微小的縫隙里。
林溪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到他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那一點點糊狀物，似乎被他極其緩慢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般，咽了下去。
成功了！他咽下去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酸楚瞬間沖上林溪的鼻腔，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她慌忙低下頭，用手背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王惠的眼眶也瞬間濕潤了，她連聲說：“好！好！磊磊真棒！再吃一口？就一小口？”她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勺。
這一次，張云雷沒有再張開嘴。他似乎耗盡了剛才那一點點力氣，也似乎對進食本身再次感到了厭煩和痛苦。他重新閉上了眼睛，眉頭緊鎖，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仿佛剛才那簡單的吞咽動作，已經(jīng)是一場巨大的消耗。
“好了好了，不吃就不吃，咱歇會兒?！蓖趸萘⒖谭畔律鬃?，心疼地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他的嘴角。
林溪知道，自己該離開了。能親眼看到他，能看著他咽下那一小勺帶著自己心意的粥糊，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賜和奇跡。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個重新陷入痛苦和昏沉中的身影，強忍著翻涌的情緒，對王惠無聲地鞠了一躬，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病房。
關上病房門，隔絕了里面的一切。走廊明亮的燈光有些刺眼。林溪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微顫抖，再也抑制不住，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那短暫的一瞥，那艱難的一咽，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心上。
原來，愛一個人，看著他受苦，心真的會碎成一片一片。原來，能為他做一點點事，哪怕只是看著他咽下一小口粥，也能讓破碎的心，重新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暖意。
她慢慢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那里還殘留著保溫桶的溫熱觸感。她輕輕握緊，仿佛握住了那份剛剛萌芽的、在病榻微光中悄然生長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