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越漲越急,江面翻起的浪頭拍在船幫上,發(fā)出“嘩啦”的聲響。蕭允謙扶著艙邊的木欄,看遠處黑褂子船的影子漸漸融進夜色,心里那團疑云卻沒隨船影散去——他們退得太利落了,像早算準了潮水會來,像這場對峙本就是場“演”。
“殿下,您冷不?”李福全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捧著件夾襖,“剛才忙亂著沒顧上,這江風裹著潮氣,別凍著。”
蕭允謙沒接夾襖,只問:“你在京里當差時,聽過興昌號魏掌柜的事嗎?”
李福全愣了愣,撓了撓頭:“魏掌柜?倒是聽過幾句。說他手面寬,跟六部不少官都熟絡(luò),去年冬天京里雪大,糧道堵了些日子,別家糧鋪都在囤糧,就他還按平價賣,當時百姓都夸他良善呢?!?/p>
“良善?”蕭允謙指尖敲了敲木欄,“若他真良善,灘頭那木牌、夜里這些暗船,又怎么說?”
李福全噎了下,半晌才道:“難道……是有人借他的名號?”
“或許?!笔捲手t望著水面上晃蕩的燈籠光,“但不管是誰,目的都不簡單。他們沒真搶米,反倒費功夫攔船,要么是想探咱們的行船路線,要么是想拖延時間——拖延什么?”
這話問得李福全答不上來。船工們正忙著調(diào)整船舵,應(yīng)付漲潮的水流,趙師傅蹲在船頭測水深,手里的竹篙插進水里,拔出來時沾了層濕泥:“殿下,潮水還得漲半個時辰,過了這片淺灘就好了?!?/p>
蕭允謙點頭,目光卻落在竹篙上的泥上——是暗褐色的,帶著些蘆葦碎屑,和灘頭木牌上沾的泥很像。他忽然想起那老漢說的“興昌號的船往通州去了”,通州是漕糧入京城的最后一站,若在那兒動了手腳,比在江上搶糧更隱蔽。
“趙師傅,”他忽然開口,“到通州還有多久?”
“順流的話,明晚能到。”趙師傅直起腰,“怎么了殿下?”
“明晚到了通州,先別進官倉碼頭。”蕭允謙聲音壓得低,“找個僻靜的小碼頭停,我想先去看看興昌號在通州的糧棧。”
趙師傅眼里閃過點驚訝,隨即點頭:“成。通州南頭有個舊碼頭,是早年運鹽用的,現(xiàn)在雖荒了,停咱們這些小船夠了?!?/p>
后半夜潮水退了,江面又靜下來。蕭允謙靠在艙里打盹,卻總睡不安穩(wěn),一會兒夢見灘頭的礁石翻著白浪,一會兒夢見興昌號的糧鋪前圍滿了搶米的百姓,驚醒時額頭竟沾著汗。他摸出太祖母的銀釵,貼在臉頰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定了定神,太祖母說過,“遇事慌不得,得先看清楚水里的石頭”,現(xiàn)在他要找的,就是那藏在水里的“石頭”。
天蒙蒙亮時,船過了青泥灣。兩岸的蘆葦少了,漸漸露出些村落,炊煙在晨霧里飄著,有婦人在岸邊搗衣,棒槌聲“砰砰”傳過來,倒有了些煙火氣。蕭允謙站在船頭透氣,見個老婦提著籃子往水邊來,籃子里是剛蒸的饅頭,熱氣騰騰的。
“老人家,”他讓船工慢些劃,揚聲問,“這附近有興昌號的糧棧嗎?”
老婦抬頭看了看,瞇著眼笑:“興昌號?有哇,就在前頭鎮(zhèn)子?xùn)|頭,青磚瓦房,門臉大得很。不過這幾日怪得很,糧棧關(guān)著門,卻總見夜里有車往里頭運東西,黑燈瞎火的,不知運的啥?!?/p>
蕭允謙心里一動:“關(guān)著門?是沒糧了?”
“哪能呢?!崩蠇D往水里扔了塊饅頭屑,引得魚群亂跳,“前幾日我還見魏掌柜來著,穿得體面,說糧多得是,就是京里還沒傳信,不敢開門賣??梢估镞\東西的車,轱轆壓得路都顫,不像是空車呀。”
謝過老婦,蕭允謙回到艙里,眉頭擰得更緊。關(guān)著門卻連夜運東西?是在藏糧,還是在換糧?他讓李福全取來漕運的文書,翻到通州官倉的名冊——負責接收漕糧的是通州同知,姓王,去年京察時,考評是“優(yōu)”,據(jù)說還是魏掌柜的遠房表親。
“殿下,您看這云。”趙師傅忽然喊了聲。
蕭允謙抬頭看天,東邊的云竟慢慢變成了暗紅色,像蒙著層血。趙師傅臉色沉下來:“這是‘赤云’,老輩說見了這云,三日內(nèi)必有風雨,怕是又要變天了。”
蕭允謙望著那片赤云,心里忽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江上的風雨能躲,可若是人心藏著“風雨”,又該往哪兒避?他攥緊了手里的文書,指節(jié)泛白——不管是藏糧還是換糧,不管那王同知和魏掌柜有沒有勾連,這通州,他是非去一趟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