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樞鎮(zhèn)的晨光,是裹在松木香氣里漫進來的。
天剛蒙蒙亮,宋川之已經(jīng)蹲在老木匠鋪的門檻上磨刨刀了。刃口在粗石上蹭出沙沙的響,混著后院老井轱轆轉(zhuǎn)動的吱呀聲,像誰在灶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他的手穩(wěn)得很,拇指關(guān)節(jié)抵著刨刀尾端,力道勻得像用尺子量過——
師傅老周總說:“川之這手,捏得住刨刀,就跟榫卯咬木頭似的,天生吃這碗飯?!?/p>
宋川之沒接話,只把磨亮的刨刀往木架上擱。架子上擺著十幾副待組裝的書架,橫檔與豎柱的接口處留著極細的隼頭,斜著看過去,竟像一道道淡青色的紋路,在晨光里若隱若現(xiàn)。
他昨晚組裝時,指尖總?cè)滩蛔⊥切┙涌谔幩忘c“氣”——不是故意的,就像渴了要找水喝,那股溫溫的、帶著點麻癢的力道順著指腹淌進木頭里,原本需要鐵釘釘死的地方,自己就“咔噠”一聲咬得死死的。
“發(fā)什么愣?”老周從里屋掀了門簾出來,手里攥著個墨斗,“西頭茶館張掌柜的‘百鳥朝鳳’博古架,今兒得送去?!?/p>
宋川之應了聲,起身去抱架子。那博古架是鎮(zhèn)上最難的活計,三層飛檐,每層都雕著不同的鳥雀,最頂上那只鳳凰的尾羽薄得能透光。
他抱在懷里,輕得像片云,卻穩(wěn)得離譜——路過門口那堆剛卸的木料時,一根松木條被風刮得滾下來,眼看要撞著鳳凰尾羽,他手腕微沉,懷里的架子竟自己往旁邊挪了半寸,剛好避開。
老周在后面咂嘴:“你這抱架子的本事,比刨木頭還邪門?!?/p>
宋川之沒回頭。他知道這不是本事,是“氣”。
半年前在鎮(zhèn)外那片廢陣遺址,他也遇過類似的事。那天替師傅送木料,突然起了陣怪風,半車松木眼看要被卷進亂草里,他急得伸手去攔,掌心突然冒出層淡青色的氣膜,像張看不見的網(wǎng),穩(wěn)穩(wěn)兜住了所有木料。風停了之后,他蹲在地上看了半晌,那些被氣膜碰過的木頭,切口處都凝著層細密的水珠,像是木頭自己在“出汗”。
從那以后,這股氣就總跟著他。磨刨刀時,刃口會更鋒利;拼榫卯時,接口會更緊實;甚至走路時,腳邊的碎石子都會自己往旁邊滾——他像揣著顆活珠子,既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又忍不住想摸摸那點溫乎勁兒。
送博古架去茶館的路,要穿過整個靈樞鎮(zhèn)。驛站門口,那個總穿灰布裙的信使姑娘正蹲在石階上數(shù)信件,發(fā)梢沾著點露水,像落了串碎星。
宋川之認得她,叫王楚婷。每天清晨都能看見,背著個鼓鼓的布包,沿著鎮(zhèn)街挨家送信件。
她走路很輕,鞋底子像是裹了棉花,連踩在積水里都聽不見水聲。最奇怪的是她的影子——按理說清晨的太陽斜斜地掛著,影子該拖得老長,可她的影子總短短的、貼在腳邊,風再大也不晃,像塊釘在地上的墨石。
“宋小哥,架來啦?”茶館的張掌柜已經(jīng)候在門口,手里搓著個算盤,“快進快進,昨兒新炒的龍井,給你留了一撮?!?/p>
“聽說了嗎?”張掌柜跟上來,壓低了聲音,“昨兒有外鄉(xiāng)人來,說守常閣要往咱們這派巡查員了?!?/p>
宋川之搭架子的手頓了頓:“巡查員?”
“可不是嘛,”張掌柜往窗外瞥了眼,“說是查‘靈樞異動’的。你說咱們這窮鄉(xiāng)僻壤,能有啥異動?我看啊,就是想找個由頭來搜刮點東西?!?/p>
宋川之沒接話,只把博古架的最后一根橫檔推緊。“咔噠”一聲輕響,隼頭與卯眼嚴絲合縫,連一絲縫隙都找不著。他指尖劃過木面,那股氣又悄悄淌了出去,順著木紋鉆進架子深處——這樣一來,就算樓上跑過一群孩子,這架子也絕不會晃一下。
“你這手藝,真是沒話說?!睆堈乒駠K嘖稱奇,“比前兒那個從城里來的木匠強多了,他做的架子,擺兩本書就晃悠?!?/p>
宋川之笑了笑,接過張掌柜遞來的茶葉包。下樓時,正撞見王楚婷往茶館里送信件。她的布包上沾著點泥,像是剛從鎮(zhèn)外回來。兩人擦肩而過時,宋川之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艾草味,和他在廢陣遺址聞到的味道很像。
“宋師傅。”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了什么。
宋川之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跟自己說話。
“張掌柜的信?!蓖醭冒岩环庑胚f過來,指尖很快縮了回去,像是怕碰著他。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有層薄繭,不像個常年握筆的信使,倒像常做粗活的。
宋川之接過信,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布包。包里面硬硬的,像是藏著根短棍,還帶著點涼意。
“謝謝?!彼f。
王楚婷沒應聲,轉(zhuǎn)身就走。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貼著地面,像一道被墨浸過的痕跡,路過墻角那叢野菊時,影子的邊緣竟悄悄繞了過去,沒壓著任何一片花瓣。
宋川之站在門口看了半晌,直到她的影子拐過街角,才收回目光。手里的茶葉包被他攥得有點皺,那股艾草味還留在鼻尖,和晨霧里的松木香纏在一起,說不出的古怪。
從茶館出來,宋川之沒直接回木匠鋪。他繞了段路,往鎮(zhèn)外的廢陣遺址走。越靠近遺址,空氣里的艾草味就越濃,風也變得涼颼颼的,吹在臉上帶著點澀意。
遺址比他記憶里更荒。半圈石墻塌得只剩胸口高,墻縫里鉆出的野葛藤纏著枯黃的草,在風里搖搖晃晃,像無數(shù)只抓撓的手。中央那塊最大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發(fā)黑,上面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刻痕,橫七豎八,像是被人用鈍刀亂砍過,又像是誰在這里畫過一張極其復雜的圖,卻被歲月磨得只剩殘邊。
宋川之蹲下來,用手指撫摸那些刻痕。最深處的幾道,邊緣還很清晰,像是幾十年前才被刻上去的。
他記得小時候,父親曾帶他來過這里,指著石板上的痕說:“這是‘陣’的骨頭,骨頭散了,陣就死了?!蹦菚r他不懂什么是“陣”,只覺得這些痕長得像師傅畫的榫卯圖,橫是橫,豎是豎,藏著某種說不出的規(guī)矩。
他撿起根枯枝,下意識地沿著那些殘痕畫起來。先描一道橫,再勾三道斜,最后在末端點出個小小的弧——這是他小時候偷偷學的,畫完后,石板周圍的草葉會突然往中間聚,像被無形的手攏著。
枯枝在石板上劃出“沙沙”的響,風突然停了。
宋川之的動作頓住了。
他看見自己剛畫的那道弧線邊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更淡的影。那影子很細,像一根被拉長的墨線,輕輕搭在他的刻痕上,剛好護住了最容易被風吹散的那個弧尖。
他猛地抬頭。
石墻后面空蕩蕩的,只有幾叢野葛藤在晃,像是剛才根本沒人??赡堑烙白舆€在,隨著他的呼吸微微動著,像是在模仿他的節(jié)奏。
宋川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攥緊枯枝,指尖的氣勁不自覺地涌出來,青石板上的刻痕被氣勁掃過,竟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
“誰在那兒?”他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遺址里蕩開,撞在石墻上,又彈回來,變成細碎的回音。
沒人回答。
那道影子卻像是被驚動了,猛地縮了回去,貼著石墻根往遠處滑,快得像一道閃電。宋川之追了兩步,只看見影子拐過石墻的拐角就消失了,像是融進了地上的陰影里。
他站在石墻后喘了半晌,地上除了幾串淺淺的腳印,什么都沒有。腳印很小,像是女人的,鞋印邊緣沾著點艾草屑——
和王楚婷布包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宋川之皺著眉,低頭看向青石板。剛才被影子護住的那個弧尖,不知何時變得清晰了,像是被人用指甲細細描過。他伸手摸了摸,那地方竟有點溫溫的,不像其他刻痕那樣冰涼。
風又起了,吹得野葛藤嘩啦作響。宋川之把枯枝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出老遠,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圈石墻在暮色里沉沉地臥著,像一頭閉著眼的巨獸,而石板上的刻痕,在最后一點夕陽的光里,竟像是在微微發(fā)亮,像無數(shù)只睜開的眼睛。
回到木匠鋪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老周正坐在門檻上抽煙袋,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深忽淺。
“今兒鎮(zhèn)上有動靜?!崩现軟]看他,“驛站來了個穿灰袍的外鄉(xiāng)人,說是……守常閣的?!?/p>
宋川之的心沉了一下:“來查什么?”
“誰知道呢?!崩现芸牧丝臒熷?,“聽說帶著個鐵家伙,能測出‘靈樞氣’。你說這玩意兒邪門不邪門?”
宋川之沒說話,只是走到院子里,看了眼晾在繩上的木架。那些架子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青光,像是裹著一層看不見的膜。他知道,那是他的氣勁,是他藏在木頭里的秘密。
遠處,驛站的方向亮著一盞燈,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出來,在地上投下一個長長的人影,一動不動,像個釘在地上的鐵樁。
宋川之摸了摸口袋里的茶葉包,張掌柜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守常閣要查靈樞異動……”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這雙手能刨出最光滑的木面,能拼出最結(jié)實的榫卯,也能放出那股溫溫的氣勁。這算“異動”嗎?
靈樞鎮(zhèn)的夜,好像從來都不太平。那些看似安穩(wěn)的炊煙里,藏著太多攥著秘密的手,和太多躲在影子里的眼睛。
宋川之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明天,他還得早起磨刨刀,還得把那些藏著氣勁的木架送出去。只是這一次,他的手,或許不會像從前那樣穩(wěn)了。
畢竟,風已經(jīng)起了,那些藏在木頭里的榫卯,和那些躲在風里的影,遲早要被吹得露出痕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