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樞鎮(zhèn)的日頭爬到鐵匠鋪的煙囪頂時(shí)，李昊文的錘子第三次砸偏了。
“哐當(dāng)——”
火星子像受驚的金蟲，從鐵砧上蹦起來，濺在他黧黑的胳膊上。他渾然不覺，只盯著那口被砸出個(gè)新豁口的鐵鍋，急得耳根發(fā)紅。
這是鎮(zhèn)東陳婆婆的鍋，鍋底裂了道細(xì)縫，本是補(bǔ)補(bǔ)就能用的活計(jì)，他剛才一使勁，竟在旁邊敲出個(gè)銅錢大的坑，活像被熊瞎子啃過。
“你小子胳膊上是綁了石頭？”師傅老馬蹲在門檻上，用布擦著祖?zhèn)鞯蔫F鉗，煙袋鍋在鞋底磕得“邦邦”響，“陳婆婆那鍋比你爺爺歲數(shù)都大，輕著點(diǎn)能死？”
李昊文咧了咧嘴，露出兩排白牙：“知道了師傅?！彼麚炱疱?，往冷水里浸，“滋啦”一聲，白汽冒起來，映出他水里的影子——影子的胳膊比他本人粗一圈，握著錘子的手像個(gè)小鐵球。
這怪毛病是半年前冒出來的，那天幫百草堂的趙婉修藥碾子，他明明沒使勁，鑄鐵碾盤上竟硬生生捏出五個(gè)指印，嚇得趙婉手里的藥包都掉了。
從那以后，他的力氣就變得沒輕沒重：打菜刀能把刀刃砸卷，敲馬掌能把鐵砧鑿出坑，最離譜的是上次，幫隔壁張嬸挪水缸，手剛碰到缸沿，那口半人高的青石缸“咔嘣”一聲，底座裂了。
“發(fā)什么呆？再砸不好，陳婆婆要拎著拐杖來敲你腦袋?！崩像R把擦亮的鐵鉗扔給他，“用這個(gè)先把坑撬回來，慢點(diǎn)?！?/p>
李昊文接過鐵鉗，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鉗柄，胳膊里那股亂竄的勁又開始往上涌——像揣了只剛醒的小老虎，爪子撓得骨頭縫發(fā)癢。
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勁往回撬，可鐵鉗剛碰到鍋沿，那股勁突然沒繃住，“哐當(dāng)”一聲，鐵鍋沿又被撬出個(gè)豁口。
“哎喲，這鍋怕是要改造成鐵盆了?！?/p>
一個(gè)清亮的女聲從門口飄進(jìn)來。李昊文抬頭，見趙婉拎著個(gè)藥簍站在樹蔭里，竹簍里裝著剛采的艾草，綠油油的，沾著點(diǎn)晨露。
“趙婉妹子，你咋來了？”李昊文紅了臉，趕緊把鍋往旁邊推，“我……我這就修好?！?/p>
趙婉走進(jìn)來，視線落在那口千瘡百孔的鍋上，忍不住笑了：“陳婆婆剛?cè)ヤ佔(zhàn)永镒ニ?，還念叨你呢。”
她放下藥簍，從里面拿出個(gè)油紙包，“給你的，生肌散。昨兒見你手背又添了新傷，這是用新曬的艾草配的，比鋪?zhàn)永锏墓苡??！?/p>
油紙包上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李昊文接過來，手忙腳亂地往懷里塞，差點(diǎn)把鐵鍋碰掉?！拔移げ谌夂?，不用這玩意兒?！?/p>
“拿著吧?！壁w婉的聲音軟乎乎的，像剛熬好的米湯，“總流血，容易招蟲子?！彼f著，伸手碰了碰鍋沿，指尖剛碰到鐵，李昊文就看見鍋上的豁口邊緣，竟有層淡淡的綠光一閃而過——
像有什么東西順著她的指尖往鐵里鉆，那原本硬邦邦的鐵，似乎變軟了點(diǎn)。
“試試？”趙婉抬了抬下巴，指尖在鍋沿上輕輕劃了圈。
李昊文半信半疑地拿起鐵鉗，再次對(duì)準(zhǔn)豁口。奇怪的是，這次胳膊里的“小老虎”竟乖了，那股亂竄的勁順著骨頭縫往下沉，鐵鉗像長(zhǎng)了眼睛似的，穩(wěn)穩(wěn)卡在豁口邊緣，輕輕一撬，豁口就慢慢往回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拽著。
“成了！”他驚喜地喊，手里的鐵鉗跟著趙婉指尖的動(dòng)作動(dòng)，不多時(shí)，那兩個(gè)討厭的豁口就變得平平整整，只剩兩道淺痕。
“神了！”李昊文撂下鐵鉗，湊到趙婉旁邊，“你這……是啥法子？比我?guī)煾档臒煷佭€管用！”
趙婉笑了笑，拿起藥簍里的艾草：“不是法子，是鐵有鐵性。你得順著它的勁，它才肯聽你的?！彼D了頓，看了眼李昊文胳膊上的舊傷，“你這力氣，也得順著來?！?/p>
李昊文沒聽懂，但心里熱乎乎的。他蹲下身，用砂紙打磨鍋沿，磨著磨著，聽見門口傳來推車的聲音——
是宋川之，正推著獨(dú)輪車從鐵匠鋪前過，車斗里裝著些刻了紋路的木牌，大概是要往哪送。
“宋師傅！”李昊文喊了一聲。
宋川之停下腳步，往鋪里看了眼，目光在趙婉的藥簍和李昊文手里的鐵鍋上打了個(gè)轉(zhuǎn)，笑了笑：“修好了？”
“快了快了！”李昊文舉了舉鍋，“趙婉妹子幫了大忙?！?/p>
宋川之的視線落在鍋沿的淺痕上，又瞟了眼趙婉沾著藥汁的指尖，沒多說什么，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去糧倉補(bǔ)幾塊木牌，那邊潮氣還沒完全退?！?/p>
“需要幫忙搬不？”李昊文擼起袖子，胳膊上的肌肉鼓了鼓。
“不用，不沉?！彼未ㄖ浦囃白撸愤^街角時(shí)，李昊文看見王楚婷背著信袋從對(duì)面過來，兩人在街角碰了碰，不知說了句什么，王楚婷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晃了晃，像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說：“那是驛站的王楚婷吧？聽說她送信可快了，腳不沾地似的?！?/p>
“嗯，”李昊文撓撓頭，“就是話少，總愛躲著太陽走?！?/p>
正說著，街那頭傳來馬蹄聲，得得得的，敲得青石板發(fā)顫。
是那個(gè)穿灰袍的巡查員，騎著馬慢悠悠地晃過來，手里的鐵羅盤轉(zhuǎn)得飛快，路過鐵匠鋪時(shí)，指針突然往李昊文的方向跳了跳，幅度不大，卻被趙婉看見了。
“他怎么總在鎮(zhèn)上晃？”趙婉往李昊文身后躲了躲，藥簍里的艾草晃了晃，發(fā)出沙沙的響。
李昊文把她往門后推了推，自己往門口站了站，故意把鐵鍋舉得高高的：“怕啥？咱又沒犯法?！痹掚m這么說，他還是悄悄把老馬的大錘往腳邊挪了挪——
真要出事，這錘能頂一陣子。
巡查員在鐵匠鋪門口勒住馬，瞇著眼打量李昊文，又看了看鋪?zhàn)永锏蔫F砧、火爐，最后目光落在那個(gè)鐵羅盤上。
“這鎮(zhèn)子的鐵，倒是挺結(jié)實(shí)。”他慢悠悠地說，像在掂量什么。
李昊文沒接話，只是攥緊了手里的鐵鍋，胳膊里的“小老虎”又開始躁動(dòng)，幸好趙婉在旁邊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尖的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那股勁才又壓了下去。
馬蹄聲漸漸遠(yuǎn)了，李昊文才松了口氣，后背的汗把布衫都浸濕了?！皣?biāo)牢伊恕！彼麚蠐项^，看向門后，“趙婉妹子，沒事了?！?/p>
趙婉從門后走出來，臉色有點(diǎn)白，把藥簍往他手里塞了塞：“給你的，艾草，曬干了鋪在鐵匠鋪地上，能去去火星子?！闭f完，不等他道謝，轉(zhuǎn)身就往百草堂跑，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清苦的藥香。
李昊文捏著那把艾草，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手里的鐵鍋沒那么沉了。鐵砧上的火星還在蹦，映得他的影子在墻上晃，這次的影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沒再變粗。
他低頭聞了聞艾草，清苦里帶著點(diǎn)甜，像趙婉笑起來的樣子。心里忽然盤算著，等把陳婆婆的鍋送過去，得找個(gè)借口去趟百草堂，問問她那生肌散是用熱水泡還是用酒調(diào)。
其實(shí)他早就知道，就是想再看一眼她笑起來時(shí)，眼睛彎成月牙的模樣。
靈樞鎮(zhèn)的風(fēng)，帶著鐵的味道，還有點(diǎn)藥草的甜，慢慢吹過街角，把這些藏在煙火氣里的小心思，悄悄吹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而鐵匠鋪的錘聲，還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著，像在給這尋常的日子，敲打著不尋常的節(ji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