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詔書沉甸甸壓在林御史手中,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都在抖。
那尖利宣旨的太監(jiān)嗓音,字字如冰錐,
狠狠扎進(jìn)跪在廳中的林玉歡耳里——“……御史林海之女林玉歡,
溫婉淑德……特賜婚太子為妃,擇吉日完婚……”德妃娘娘的手筆。林玉歡垂著頭,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死寂的陰影。心口那處曾為趙文淵溫軟跳動的地方,
此刻只剩下被硬生生剜去血肉后,灌滿冷風(fēng)的空洞劇痛。
她甚至能想象出德妃描畫精致的眉眼間,那抹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得意。暮色沉沉,
染著絕望的灰藍(lán)。城西那座廢棄的梨園,是他們年少時常偷偷相會的地方,如今荒草萋萋,
更添凄涼。趙文淵背對著她,挺拔的身姿在殘陽里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玉歡……”他聲音干澀,帶著難以承受的重壓。林玉歡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顫抖著,
摸向頸間——那串趙文淵親手為她戴上的南珠鏈子,顆顆瑩潤,曾是他們情意的見證。
她猛地用力一扯!“啪嗒、啪嗒……”清脆的斷裂聲撕破了死寂。渾圓的珍珠驟然崩散,
滾落滿地,跌入塵土,瞬間蒙了塵。趙文淵驚愕回頭?!暗钕氯粽嬗行?,
”林玉歡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底下卻洶涌著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流,
“何不此刻去敲登聞鼓?何不此刻去闖宮門?抗了這道旨?”她直直望著他,
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眸,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的荒原。趙文淵的拳頭在身側(cè)驟然攥緊,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仿佛要掙破皮膚。他下頜繃緊,
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要沖破喉嚨。然而最終,
那攥緊的拳頭頹然松開,繃緊的下頜也垮塌下來。他避開了她穿透靈魂的目光,
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別開了臉,望向那片沉入黑暗的殘陽余燼。那動作,
抽走了林玉歡世界里最后一絲微光。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無聲穿過。
林玉歡挺直了背脊,再未看他一眼,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出這片埋葬了她所有幻夢的荒園。
東宮的新婚之夜,沒有合巹酒,沒有龍鳳燭。只有冰冷刺骨的穿堂風(fēng),
和太子趙元澈身上毫不掩飾的、刀鋒般的審視與寒意。沉重的鳳冠霞帔早已卸下,
林玉歡只著一身素凈的中衣,跪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上。太子趙元澈居高臨下地站著,
玄色常服襯得他面色愈發(fā)冷峻。他俯身,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抬起頭來。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絲毫溫情,
只有冰冷的嘲弄和深不見底的探究。“好一個情深義重的靖王舊愛,”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一字一句敲在林玉歡心上,“孤的東宮,倒成了你的傷心冢?
”林玉歡的下頜被他捏得生疼,卻倔強地沒有掙扎。她目光平靜地迎視著他,
那雙曾為他人盈滿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她知道,這是她的劫,
亦是她的路。既然踏進(jìn)了這東宮的門檻,便再無退路,也無需回頭。就在這時,
太子妃身邊最得臉的柳奉儀扭著腰肢進(jìn)來奉茶。滾燙的茶水“啪”地一聲,連盞帶水,
竟“失手”全數(shù)潑翻在林玉歡跪著的地方。滾燙的水濺濕了她的裙裾,
幾片鋒利的碎瓷深深扎進(jìn)了她腿下的皮肉里,殷紅的血瞬間洇開?!鞍眩∧锬锼∽?!
妾手滑了!”柳奉儀夸張地驚呼,臉上卻毫無懼色,只有一絲看好戲的得意。劇痛傳來,
林玉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臉色瞬間褪得蒼白。趙元澈松開了捏著她下頜的手,
冷眼旁觀,仿佛在欣賞一出與他無關(guān)的鬧劇,只等著看她如何反應(yīng),是哭訴,是隱忍,
還是失態(tài)?柳奉儀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正得意地虛掩著紅唇,眼中惡意昭然。
林玉歡卻猛地俯下身去!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在柳奉儀和太子都未及反應(yīng)的瞬間,
那只染著血的手并未去捂自己的傷口,而是毫不猶豫地伸出,帶著溫?zé)岬酿つ仯?/p>
用力按在了太子趙元澈近在咫尺的玄色錦靴靴尖之上!溫?zé)岬摹е葰獾难?/p>
瞬間在冰冷的黑色錦緞上印下一個清晰刺目的紅痕?!暗钕拢 绷钟駳g的聲音清晰而冷靜,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穿透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玉歡既入東宮,此生便只有殿下!
此身此心,唯殿下是主!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像淬了火的寒星,
直直撞入趙元澈深不見底的眼中,“今日之辱,玉歡自當(dāng)銘記于心,來日,
必十倍報償于妄圖離間東宮、損及殿下威儀之人!”最后一句,她的眼風(fēng)凌厲如刀,
狠狠刮過旁邊笑容僵在臉上的柳奉儀。趙元澈垂眸,看著靴尖上那抹刺目的、溫?zé)岬募t,
又抬眼,凝視著林玉歡那雙燃燒著冰焰的眼睛。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
他臉上的冰霜似乎裂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
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探究取代了純粹的冷意。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徹底洞穿。良久,他才緩緩抽回自己的腳,
低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倒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柳氏,滾出去。
”柳奉儀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驚恐地看了一眼太子,又恨恨地瞪了一眼林玉歡,
終究不敢再言,倉惶退下。入主東宮月余,循例拜見后宮諸妃。淑妃的翊坤宮花團(tuán)錦簇,
暖意融融。德妃的景仁宮卻是另一番光景。殿內(nèi)燃著沉水香,氣息厚重得有些壓抑。
德妃端坐上首,一身華貴宮裝,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笑意淺淺,眼底卻無半分暖意,淬著冰渣子。
“太子妃瞧著氣色倒好,”德妃慢悠悠地?fù)芘璞K蓋子,聲音柔和,話語卻如綿里藏針,
“想是東宮事務(wù)繁雜,太子殿下又年輕氣盛,夜里……伺候辛苦了吧?”這話露骨又刻薄。
侍立一旁的宮人皆屏息垂首,殿內(nèi)落針可聞。林玉歡端坐下方,
聞言臉上并無半分羞窘或慍怒,只微微垂眸,
唇角甚至彎起一絲極淡、極得體的弧度:“娘娘體恤。殿下勤勉政務(wù),宵衣旰食,
玉歡身為太子妃,只恐伺候不周,有負(fù)圣恩與娘娘厚望。辛苦二字,實不敢當(dāng)。
”德妃眼底的冷意深了一分,面上笑容卻更盛:“是個懂事的。不過本宮聽說,
太子待你……似乎頗為冷淡?你父親林御史,近來在朝堂上,對靖王那邊的事務(wù),
倒是頗為‘熱心’呢。”她刻意加重了“熱心”二字,目光如毒蛇般纏繞上來。這才是殺招!
暗指她心系靖王,甚至動用母家勢力為舊情人謀劃!這罪名若坐實,便是萬劫不復(fù)。
林玉歡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愈發(fā)沉靜。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蕩,直視德妃:“娘娘明鑒。
父親身為御史,職責(zé)所在,唯以社稷為重,以陛下圣意為準(zhǔn)繩。玉歡既嫁入天家,
便是趙家婦,林家之事,自有父親秉持公心,玉歡不敢置喙,亦無從置喙。
至于殿下待玉歡如何……”她微微一頓,語氣帶上恰到好處的敬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乃一國儲君,心懷天下,玉歡能侍奉左右,已深感天恩浩蕩,
豈敢妄求其他?”一番話,滴水不漏。既撇清了林家與靖王的干系,強調(diào)林御史只忠于皇帝,
又巧妙地將太子對她的態(tài)度歸為儲君的威嚴(yán)與忙碌,
更表達(dá)了自己安分守己、感恩知足的態(tài)度。把太子架在了“心懷天下”的高處,
德妃若再糾纏“冷淡”,便顯得心胸狹隘、不識大體。德妃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
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她捏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發(fā)白?!暗洛憬氵@話,
聽著倒像是替太子妃委屈上了?”一個清亮含笑的聲音適時插了進(jìn)來。
只見淑妃扶著宮女的手,蓮步輕移,款款走了進(jìn)來,手里還拈著一支開得正艷的牡丹,
“太子妃年輕,又剛?cè)雽m,姐姐身為長輩,該多教導(dǎo)才是,怎么反倒問起小輩閨閣私事來了?
知道的,說姐姐關(guān)心太子妃,不知道的……”淑妃掩口輕笑,眼波流轉(zhuǎn),
意有所指地瞥了德妃一眼,“還以為姐姐急著替靖王打聽東宮消息呢!”她說著,
手里的牡丹花枝“不小心”一折,鮮艷的花朵落在德妃腳邊。淑妃這刀補得又快又狠,
直接將德妃的刁難扭曲成了對東宮的不軌之心!德妃被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臉色陣青陣白,
看著腳邊那朵礙眼的牡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林玉歡適時地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絲微光。
這一關(guān),有驚無險,算是過去了。靖王趙文淵迎娶正妃于氏,婚宴設(shè)在靖王府,極盡奢華。
太子趙元澈攜林玉歡依禮出席。席間絲竹喧囂,觥籌交錯,一派喜慶。然而,
當(dāng)林玉歡隨太子步入正堂時,原本喧鬧的人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住,瞬間靜了一瞬。
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針,無聲地刺向她。
趙文淵一身大紅喜服,立于堂前??吹搅钟駳g的瞬間,
他眼底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震動與痛楚,握著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緊。他身旁的新娘于氏,
鳳冠霞帔,妝容精致,臉上帶著新嫁娘的嬌羞,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丈夫那一瞬的失態(tài),
嬌羞的笑容頓時僵在唇角,眼神冷了下來。酒過三巡,氣氛似乎重新活絡(luò)起來。
一位微醺的宗親,大約是靖王一系,借著酒意,故意拔高了聲音,
朝著林玉歡的方向笑道:“說起來,太子妃娘娘與咱們靖王爺,可是自小相識的情分!
今日靖王大喜,娘娘瞧著,想必也是歡喜欣慰的吧?這杯酒,娘娘可不能不飲啊!
”這話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整個宴席再次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玉歡身上,等著看這位新任太子妃如何應(yīng)對這誅心之問。
太子趙元澈端坐主位,面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執(zhí)著酒杯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泛白,
泄露了他此刻的不悅。林玉歡放下手中的玉箸,緩緩抬眸。
她臉上沒有眾人預(yù)想中的難堪、羞憤或是慌亂,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
她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目光清澈地迎向那發(fā)問的宗親,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廳堂:“這位叔父說笑了。靖王殿下乃天潢貴胄,今日迎娶賢妃,
締結(jié)良緣,乃陛下之喜,皇室之福。本宮身為太子妃,自當(dāng)與太子殿下同賀,
為皇室添丁進(jìn)口、枝葉繁茂而喜?!彼D了頓,目光坦然地掃過全場,
最后落在臉色難看的趙文淵和于氏身上,眼神平靜無波,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至于幼年相識,不過是彼時年歲尚小,又蒙德妃娘娘慈愛,偶爾召見罷了。若論‘情分’,
自然是靖王與王妃娘娘此刻執(zhí)手之盟、白首之約,才是真正值得滿堂賓客慶賀的‘情分’。
本宮,唯祝二位新人,琴瑟和鳴,永結(jié)同心?!痹捯袈湎?,
她從容地拿起面前那支精巧的玉簪——那是她發(fā)髻上唯一的飾物。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
她素手微揚,毫不猶豫地將那支玉簪在桌沿輕輕一磕!“?!币宦暣囗懀耵?yīng)聲斷成兩截。
林玉歡將斷簪置于案上,動作輕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過往種種,譬如這斷簪,
塵歸塵,土歸土。本宮心意,天地可鑒。這杯酒,”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遙遙對著臉色慘白的趙文淵和新婚靖王妃于氏,笑容得體而疏離,“敬靖王,敬王妃,
祝二位百年好合,莫負(fù)今朝?!闭f罷,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燒灼著她的心肺,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滿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干脆利落、不留半分余地的切割震懾住了。
靖王趙文淵死死盯著案上那兩截斷簪,臉色灰敗,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
握著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酒液灑出大半。靖王妃于氏看著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
再看看那斷簪,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猛地沖上頭頂,
精心描畫的臉龐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她看向林玉歡的目光,
已不僅僅是怨毒,而是淬了劇毒的恨意。太子趙元澈一直沉默地看著。
直到林玉歡飲盡杯中酒,放下酒杯,他才幾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她沉靜的側(cè)臉上,
深不見底的眸中,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光。中秋宮宴,華燈璀璨,
太液池畔水波映著明月與燈火,流光溢彩。德妃坐在皇帝下首不遠(yuǎn)的位置,
臉上帶著雍容的笑意,眼神卻不時陰冷地掃過與太子并肩而坐的林玉歡,
又掠過下首臉色郁郁的靖王妃于氏。酒至半酣,絲竹聲稍歇。靖王妃于氏忽然站起身,
端著酒杯,臉上堆起嬌憨的笑容,聲音清脆:“父皇,母后,諸位娘娘,今日月圓人圓,
良辰美景,兒媳瞧著太子妃嫂嫂獨自賞月未免寂寥,不如讓兒媳陪著嫂嫂,去太液池畔走走,
看看那水中月影,姐妹間也好說說話?”她說著,目光狀似親昵地看向林玉歡,
眼底深處卻閃爍著不懷好意的算計光芒。德妃立刻笑著附和:“于氏這孩子就是懂事體貼。
太子妃,你們姐妹自去逛逛也好,年輕人,不必總拘在這里陪我們這些長輩。
”林玉歡心中警鈴大作。太液池畔?夜黑水冷,亭臺樓閣掩映,正是“意外”頻發(fā)的好地方。
她面上不動聲色,含笑應(yīng)道:“王妃妹妹盛情,本宮豈敢推辭?”她起身,
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掠過德妃唇角那抹極淡、極冷的笑意,又瞥見于氏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
她心中冷笑,借著整理裙擺的瞬間,指尖飛快地探入袖中,沾取了少許薄荷腦油,
極其隱秘地涂抹在自己兩側(cè)太陽穴和人中處——此物提神醒腦,亦能驅(qū)避某些陰私手段。
果然,兩人剛走到一處臨水的九曲回廊拐角,遠(yuǎn)離了宴席的燈火與喧囂。
此處月光被廊柱切割得支離破碎,水面反射著幽暗的光。于氏親熱地挽著林玉歡的手臂,
口中說著“嫂嫂小心腳下”,身子卻暗中用力,猛地將她往臨水一側(cè)的欄桿外推去!同時,
林玉歡清晰地嗅到一股極淡的、帶著甜腥氣的粉末味道從于氏袖中逸散出來——是引蛇粉!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玉歡涂抹了薄荷腦油的部位傳來強烈的清涼刺激,讓她頭腦異常清醒。
她非但沒有如于氏所料般驚慌失措地掙扎,反而順著對方推搡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