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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玻璃杯壁緊貼著掌心，那點微弱的暖意轉(zhuǎn)瞬即逝，只留下刺骨的寒。管家林伯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正靜靜倒映著我此刻蒼白而狼狽的臉。他維持著遞水的姿勢，像一尊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冰冷機(jī)器，耐心地、無聲地等待著。
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沈聿懷那句被打斷的、石破天驚的“我能讓它起死回生”還在耳邊嗡嗡作響，與“正在你我身邊”的低語糾纏撕扯，在混亂的思緒里掀起驚濤駭浪?？謶秩缤涞奶俾p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門外，沈聿懷壓抑著怒火的低沉通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那緊繃的聲線和他離去時籠罩全身的肅殺之氣，都昭示著電話那頭絕非小事。這更添了幾分令人不安的陰霾。
我垂下眼簾，避開管家那令人不適的審視目光，視線落在掌心里那幾顆白色藥片上。它們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無機(jī)質(zhì)的冷光，像某種未知的毒物。指尖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蘇小姐，”林伯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醫(yī)生交代，藥必須按時服用，對您的恢復(fù)至關(guān)重要?！?他刻意加重了“恢復(fù)”二字，聽起來卻像一句冰冷的警告。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和翻涌的疑懼。現(xiàn)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手指蜷縮，將藥片攥緊，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去接那杯水。動作牽扯到右臂的骨裂處，尖銳的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手一抖，杯中的水漾出幾滴，落在白色的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林伯的視線極其短暫地掃過那點水漬，又迅速回到我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他甚至沒有遞上一張紙巾的意思。
“抱歉?！蔽覇÷曊f，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仰頭，將藥片一股腦塞進(jìn)嘴里，然后猛地灌下幾大口清水。冰涼的水流沖刷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著藥片苦澀的味道一同滑下，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的沉重和身體的疼痛。
林伯看著我咽下最后一口水，這才微微頷首，動作一絲不茍地接過空杯，放回托盤。“蘇小姐請好好休息。”他的聲音依舊平板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說完，他端著托盤，轉(zhuǎn)身，步伐沉穩(wěn)地走向門口。那挺直的背影，透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刻板和疏離。
病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落鎖的輕微“咔噠”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走了？就這么走了？
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有了一瞬間的松懈，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茫然和孤立無援的恐慌。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心電監(jiān)護(hù)儀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像某種倒計時，敲打在空曠的寂靜里。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壓抑得如同鉛塊，沉沉地壓在心頭。
沈聿懷……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句被打斷的話是什么？“只要”什么？他憑什么說能讓蘇家起死回生？那塊手帕……那個十七年前的承諾……這一切和他如今的身份、和七年前的災(zāi)難，到底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正在你我身邊”的人……是林伯嗎？還是……另有其人？
無數(shù)個問號如同瘋狂的藤蔓，在腦海中瘋狂滋長纏繞，勒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加上手臂的鈍痛和車禍后的虛弱，身體像被拆散了架，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叫囂著疲憊?？删駞s異?？簥^，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無法松弛。
我疲憊地閉上眼，試圖將那些混亂的思緒強(qiáng)行壓下，但眼皮下依舊是晃動的人影和刺目的畫面：沈聿懷布滿紅血絲卻銳利如刀的眼睛，林伯那冰冷探究的一瞥，還有……那塊洗得發(fā)白、繡著歪扭“晚”字的手帕……
“叩叩叩。”
極其輕微的敲門聲，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打斷了我的自我掙扎。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瞬間提起。又是誰？林伯去而復(fù)返？還是沈聿懷？
“請進(jìn)。”我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探了進(jìn)來。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穿著干凈的淡粉色護(hù)工服，扎著簡單的馬尾，臉上帶著幾分怯生生的緊張和職業(yè)化的謹(jǐn)慎。她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瓷碗。
“蘇、蘇小姐？”女孩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確定，“我是醫(yī)院安排給您的護(hù)工，叫小梅。沈先生……讓我給您送點東西過來?！?/p>
沈先生？沈聿懷？
我警惕地看著她，沒有應(yīng)聲。
小梅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更加緊張，她小心地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動作很輕，像怕驚擾到什么?！笆恰橇植淮宜蛠淼摹！彼a(bǔ)充道，目光飛快地掃過我打著石膏的右臂和蒼白的臉色，帶著一絲同情，“他說您需要補(bǔ)充營養(yǎng)，這是剛熬好的燕窩粥。”
燕窩粥？林伯交代的？
心頭的疑云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沈聿懷剛剛被緊急電話叫走，林伯立刻安排人送來補(bǔ)品？這殷勤背后，是試探，是監(jiān)視，還是……別的什么？
小梅小心翼翼地將那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放在床頭柜上。濃郁甜膩的香氣立刻在冰冷的病房里彌漫開來，帶著一種虛假的、令人不安的暖意。粥燉得很濃稠，晶瑩剔透，一看就價值不菲。
“蘇小姐，您趁熱吃點吧？”小梅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指示。
我看著那碗粥，胃里卻一陣翻騰，毫無食欲。沈聿懷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林伯的眼神冰冷如蛇，這碗由管家授意送來的粥，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脅迫。吃，還是不吃？
“放那兒吧。”我冷淡地開口，聲音帶著明顯的疏離，“我現(xiàn)在沒胃口。”
“可是……林伯交代了，要看著您……”小梅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她有些為難地看著我，又看看那碗粥。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連一個護(hù)工，都要替林伯來“看著”我？我是犯人嗎？！
“我說了，放下！”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受傷野獸般的尖銳和虛弱下的色厲內(nèi)荏。這一用力，右臂的劇痛猛地襲來，痛得我眼前一黑，額上瞬間布滿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了一下。
小梅被我突如其來的厲聲嚇了一跳，臉色白了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不知所措。“對、對不起，蘇小姐！您別激動！我放下，我這就放下！”她連連說著，慌忙將粥碗又往床頭柜里面推了推，生怕再刺激到我。
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緊張地絞著手指，眼神慌亂地瞟向門口的方向，像是在尋求某種指示或解脫。
看著她這副惶恐的樣子，我心底涌起一陣無力感。遷怒一個小護(hù)工有什么用？她也不過是聽命行事。我疲憊地閉上眼，將頭偏向另一邊，不想再看任何人。“你出去吧?！甭曇舻蛦o力。
“是、是，蘇小姐。您好好休息，有事按鈴叫我。”小梅如蒙大赦，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慶幸，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退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那碗燕窩粥，兀自散發(fā)著甜膩的熱氣，固執(zhí)地宣告著它和它背后之人的存在。
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高度緊張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反復(fù)拉扯、消耗著我殘存的體力?；璩粮腥缤谏某彼?，一波強(qiáng)過一波地涌上來。我強(qiáng)撐著，不敢睡去。潛意識里有個聲音在尖叫：不能睡！不能放松警惕！那個“身邊的人”……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
眼皮越來越重，意識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混沌的邊緣飄搖。就在即將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秒，病房門似乎……又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極其模糊、一閃而過的身影輪廓，在門縫的陰影里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是誰？！
我心頭警鈴大作，猛地想要睜大眼睛看清，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坐起來！可沉重的身體和劇烈的眩暈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地將我釘在床上。視線模糊扭曲，只捕捉到門縫處光線極其細(xì)微的變化——那道縫隙似乎合攏了。
剛才……是錯覺嗎？是查房的護(hù)士？還是……那個“身邊的人”？
極度的疲憊和強(qiáng)烈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渦，終于徹底吞噬了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感官。
……
不知昏睡了多久。
意識再次從深海中掙扎著上浮時，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極其沉重的壓迫感，仿佛胸口壓著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眼皮依舊沉重，但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驅(qū)使著我奮力睜開。
視野模糊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已經(jīng)完全沉下來的夜色。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冰冷而扭曲的光斑。病房里沒有開大燈，只有角落一盞昏暗的壁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暈，勉強(qiáng)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坐在陰影里的人。
他就坐在昨夜沈聿懷坐過的那個單人沙發(fā)里，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身體微微陷在沙發(fā)里，一只手肘支著扶手，手指抵著眉心。只是，他的身形輪廓，比沈聿懷要矮小瘦削一些，顯得更加……陰郁。
壁燈微弱的光線吝嗇地照亮了他的下半張臉。緊抿的薄唇，線條冷硬的下頜，還有那身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能看出質(zhì)料昂貴的深色西裝。
不是沈聿懷。
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寒意如同冰水，瞬間澆透了全身的血液！是誰？！他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他在這里坐了多久？他想做什么？！
極度的恐懼讓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死死地盯著那個陰影中的輪廓，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點微小的動靜都會驚動這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猛獸。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驚恐的注視，陰影中的人，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抵著眉心的手。
然后，他抬起了頭。
壁燈昏黃的光線終于吝嗇地爬上了他的上半張臉，照亮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狹長、冰冷、如同某種冷血爬行動物般的眼睛。瞳孔的顏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出虹膜的紋路，只余下兩點深不見底的幽光。此刻，那雙眼睛正穿透黑暗，精準(zhǔn)地、一瞬不瞬地鎖定在我臉上。
沒有關(guān)切，沒有好奇，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價值的……冰冷審視。那目光像無形的探針，帶著刺骨的寒意，一寸寸掃過我的臉，我的身體，仿佛要將我里里外外都看透。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一個世紀(jì)。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病號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我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僵在床上，動彈不得，連指尖都在無法控制地顫抖。
他到底是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陰影里的男人，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了一個弧度。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只是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可言的、肌肉牽動的弧度。如同面具上裂開的一道縫隙，露出其下更深的黑暗。
他沒有說話。
只是那樣看著我，嘴角噙著那抹令人膽寒的弧度，狹長冰冷的眼睛里，幽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