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捧著那半塊荷葉包的肉回到西跨院時,夕陽正把屋檐染成金紅色。春桃已經(jīng)備好了晚膳,四碟小菜一盅湯,擺在窗邊的矮桌上,冒著熱氣。他把肉交給春桃:“找個干凈的碗裝起來,明天熱一熱再吃。”
春桃接過荷葉包,聞到里面的肉香,眼睛亮了亮:“公子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還帶肉回來?!?/p>
“路上撿的?!?林羽沒多說,坐下拿起筷子。經(jīng)過這一天的折騰,他早就餓壞了,扒拉著米飯,就著醬菜吃得香甜。
張管家在旁邊看著,臉上的愁容總算散去些:“相爺沒罰您,還讓您學《法經(jīng)》,這是天大的好事。公子可得爭點氣,別再讓老奴擔驚受怕了?!?/p>
“知道了?!?林羽含糊著應著,心里卻在想李斯下午說的話。“就算裝紈绔,也得有真本事墊底”—— 這話里的深意,他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琢磨透。是讓他繼續(xù)扮演嬴成蟜,還是暗中培養(yǎng)他接手什么?
正想著,就聽到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仆役的通報:“相爺來了!”
林羽手里的筷子 “啪” 地掉在桌上。李斯不是已經(jīng)回府了嗎?怎么又過來了?張管家也慌了神,趕緊拉著林羽起身:“快整理下衣服,相爺這個時辰過來,肯定是有要事?!?/p>
林羽剛站直身子,李斯就走進了院子。他依舊穿著那件深色錦袍,只是臉色比下午陰沉了許多,手里攥著一卷竹簡,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父親?!?林羽連忙行禮,心里卻咯噔一下 —— 看這架勢,不像是好事。
李斯沒理他,徑直走進屋里,把手里的竹簡 “啪” 地摔在案幾上。那卷竹簡散開,滾落在地,林羽看清上面的字,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 是《秦律》。
“你今天在西市,鬧得很熱鬧?!?李斯的聲音像結(jié)了冰,每個字都透著寒意。
林羽這才明白,李斯肯定是又聽到了什么風聲。他彎腰去撿竹簡,剛碰到,就被李斯喝?。骸皠e碰它!你也配碰《秦律》?”
林羽的手僵在半空。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春桃和張管家大氣不敢出,連窗外的蟲鳴聲都停了。
“我聽說,你跟個屠戶掰手腕?” 李斯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還為了塊肉,跟人在大街上爭執(zhí)?”
“那屠戶欺負小孩……” 林羽想解釋。
“我沒問你原因!” 李斯猛地提高聲音,案幾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跳,“我只問你,你是相府公子!是長安君府的貴胄!跟販夫走卒在街頭拉扯,像什么樣子?”
“販夫走卒怎么了?” 林羽抬起頭,直視著李斯的眼睛,“他們也是人,也有尊嚴。那個屠戶仗著自己力氣大,欺負一個沒娘的孩子,難道我該看著不管?”
“秦律有規(guī)定!偷盜者罰,欺凌者笞!自有市吏處置,輪得到你插手?” 李斯指著地上的《秦律》,“你可知‘私斗’二字在秦律里是什么罪名?就算你是公子,也得受罰!”
“市吏要是能管,那孩子就不會被欺負了?!?林羽的聲音也高了起來,“我在史書里讀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今天親眼看到的是,有權有勢的就能欺負弱小。律法要是不能保護百姓,寫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放肆!” 李斯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沒想到這個一向唯唯諾諾的兒子,竟敢當眾頂撞他,還質(zhì)疑秦律。他抓起案幾上的硯臺,差點就扔了出去,最后卻重重砸在案上,墨汁濺了一地。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李斯的胸口劇烈起伏,“秦律是治國之本!自商君變法以來,正是靠著嚴明的律法,秦國才得以掃六合、統(tǒng)天下!你竟敢說律法沒用?”
“我沒說律法沒用,” 林羽梗著脖子,“我是說,律法該保護百姓,而不是成為某些人欺負人的工具。那個孩子只是撿了塊掉在地上的肉,就要被打,這難道也是律法規(guī)定的?”
“市井刁民,慣會用可憐相博同情!” 李斯冷笑,“你可知那屠戶是市掾的遠房親戚?你今日打了他的臉,明日市掾就敢在賦稅上做手腳,后天這事就能傳到陛下耳朵里,說我李斯教子無方,縱容兒子擾亂市肆!”
“所以就該看著那孩子被欺負?” 林羽反問,“因為怕得罪人,就不管對錯?”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是利弊!” 李斯指著他的鼻子,“你是我李斯的兒子,你的一舉一動都關系著整個家族的安危!你以為你是在做好事?你是在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林羽看著李斯因憤怒而漲紅的臉,突然覺得有點陌生。這就是那個寫出《諫逐客書》,主張 “地無四方,民無異國” 的李斯?怎么會變得如此患得患失?
“在我看來,民心比利弊更重要?!?林羽的聲音低沉卻堅定,“父親總說秦律嚴明,可百姓要是連塊掉在地上的肉都不敢撿,生怕被欺負,這樣的律法再嚴明,又有什么用?”
“你 ——” 李斯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指著他的手都在抖。他從政三十余年,見過無數(shù)權貴子弟,也處理過無數(shù)棘手案件,卻從沒被誰這樣頂撞過,更何況是這個一向被他視為 “不成器” 的兒子。
張管家嚇得 “噗通” 一聲跪在地上:“相爺息怒!公子年幼無知,剛醒過來腦子不清楚,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奴替他給您賠罪了!”
春桃也跟著跪下,頭埋得低低的,肩膀在發(fā)抖。
李斯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怒火。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張管家和春桃,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林羽,眼神復雜。這個兒子,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李由,別說頂撞他,只要他一皺眉就會嚇得發(fā)抖??涩F(xiàn)在,他眼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他看不懂的執(zhí)拗。
“你可知錯?” 李斯的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威嚴。
林羽沒說話。他知道自己今天話說重了,可他不覺得自己有錯。
“好,好得很!” 李斯點點頭,轉(zhuǎn)身對張管家說,“把他關進后院的靜室,禁足三日!每日只給清水粗糧,讓他好好想想什么是規(guī)矩,什么是輕重!”
“相爺!” 張管家抬頭想求情。
“不必多言!” 李斯打斷他,“三日之內(nèi),不許任何人見他!”
說完,他看都沒看林羽一眼,拂袖而去。腳步聲在院子里響起,又漸漸遠去,留下滿室的寂靜。
林羽站在原地,看著地上散落的《秦律》竹簡,心里五味雜陳。他知道李斯是為了家族著想,可他就是無法認同那種 “利弊高于一切” 的想法。在現(xiàn)代社會,他見多了為了利益而犧牲公平的事,本以為回到重視律法的秦朝,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象,卻沒想到……
“公子,您就認個錯吧!” 張管家爬起來,拉著他的袖子,“靜室又小又暗,三天怎么熬?。 ?/p>
“認什么錯?” 林羽撿起地上的竹簡,小心翼翼地卷好,“我沒做錯?!?/p>
“我的小祖宗!” 張管家急得直跺腳,“相爺那是為您好!他要是真生氣,就不會只禁足您三天了!”
林羽沒說話,把卷好的《秦律》放在案幾上。他知道李斯不是真的想罰他,不然以李斯的性子,絕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禁足三日,或許是想讓他冷靜,也或許是想讓自己冷靜。
“走吧,去靜室?!?林羽整理了下衣服,率先往外走。
張管家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跟上去。春桃也想跟著,卻被張管家攔?。骸澳闳蕚潼c厚實的被褥,靜室里潮,別讓公子凍著。”
靜室在西跨院的最里面,是間不起眼的小屋子,平時用來存放雜物。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屋里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破舊的桌子,墻角堆著幾個空木箱,蛛網(wǎng)在房梁上隨風晃動。
“我去打掃一下?!?張管家拿起墻角的掃帚。
“不用了?!?林羽阻止他,“就這樣吧。” 他走到木板床邊坐下,床板硬邦邦的,硌得人不舒服。
張管家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最后只是嘆了口氣:“公子有什么需要,就敲墻,老奴就在外面守著?!?/p>
林羽點點頭。張管家替他關上門,屋里瞬間暗了下來,只有從窗欞透進來的幾縷光線,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盯著房梁上的蛛網(wǎng),腦子里亂糟糟的。李斯的話、王屠戶的蠻橫、孩童的哭聲、蒙毅的冷嘲…… 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
他突然想起自己穿越前看的《史記?李斯列傳》,里面說李斯 “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以前他總覺得李斯是個純粹的法家,只看重律法和權力,可今天親眼見到,才發(fā)現(xiàn)他也有無奈和顧慮。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一個權臣要想保全自己和家族,或許真的要學會權衡利弊,甚至犧牲一些東西。
可那樣值得嗎?
林羽翻了個身,壓到了床板上的一根木刺,疼得他皺起眉頭。他想起那個孩童最后托人送來的半塊肉,想起賣花小姑娘遞給他布包時真誠的眼神,想起木匠老者研究 “支點” 時專注的樣子。這些人或許卑微,或許平凡,卻有著最樸素的善良和執(zhí)著。
如果連他們的委屈都視而不見,那統(tǒng)一天下、制定律法,又有什么意義?
“民生比律法條文更重要?!?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句話?;蛟S在李斯看來,這是天真的胡話,可他依舊覺得,這句話沒說錯。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林羽肚子餓得咕咕叫,才想起自己從下午到現(xiàn)在,只吃了半碗米飯。他起身走到窗邊,想看看外面的情況,卻看到窗臺上放著個食盒。
是春桃偷偷放的吧。
他打開食盒,里面放著兩個饅頭和一小碟咸菜,還有個水壺,裝著溫水。林羽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面香混著麥香在舌尖散開,比中午在酒肆吃的還要香甜。
吃完饅頭,他覺得有力氣多了。屋里太暗,他索性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夜色。月亮升了起來,把院子里的柳樹照得影影綽綽,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咚 —— 咚 ——”,是二更天了。
他想起現(xiàn)代的夜晚,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和眼前的寂靜截然不同。那時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穿越到兩千多年前,更沒想過會因為一塊肉,和歷史上的名人爭吵,還被禁足在這樣一間小屋里。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覺得后悔。
就在這時,他聽到窗外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說話。他屏住呼吸,仔細聽著。
“相爺真的讓公子在里面待三天?” 是春桃的聲音,帶著擔憂。
“噓…… 小聲點?!?張管家的聲音壓得很低,“相爺剛走,說誰也不許給公子送東西。你這食盒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連老奴都要受罰?!?/p>
“可公子會餓的……”
“放心吧,相爺心里有數(shù)。他臨走時特意讓廚房蒸了白面饅頭,還讓我盯著你,別給公子送帶油的東西,怕他吃壞肚子?!?/p>
林羽的心突然一暖。原來李斯早就安排好了。他嘴上說著要罰,心里卻還是惦記著他。
“那公子會不會冷???靜室里沒炭火?!?/p>
“我已經(jīng)把公子的厚被褥偷偷塞進去了,就藏在床底下?!?/p>
“還是張管家想得周到?!?/p>
腳步聲漸漸遠去。林羽走到床邊,彎腰從床底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床厚實的被褥,帶著淡淡的熏香,是他平時蓋的那床。
他抱著被褥,坐在木板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突然笑了。這個看似嚴厲的父親,其實也有溫柔的一面。
也許,這個時代并不全是冰冷的律法和算計,還有藏在嚴厲背后的關心,藏在卑微里的善良。
他把被褥鋪在木板床上,雖然還是硬,卻比剛才暖和多了。躺在被窩里,聽著窗外的蟲鳴,林羽突然覺得,這禁足的三天,或許也沒那么難熬。至少,他有時間好好想想,該怎么在這個時代,做一個既不違背本心,又能保護自己和身邊人的 “李由”。
夜?jié)u漸深了,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狹長的影子。林羽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他又回到了西市,看到那個孩童捧著熱饅頭,對著他笑,王屠戶在旁邊切肉,嘴里嘟囔著 “下次掉地上的肉,直接送你好了”,蒙毅站在不遠處,雖然還是板著臉,眼神卻柔和了些……
第二天一早,林羽是被窗欞外的鳥鳴聲叫醒的。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感覺精神好了很多。雖然還是有點餓,但心里卻踏實了不少。他走到桌子旁,拿起張管家偷偷塞進來的水囊,喝了口水,然后坐在桌邊,開始回想昨天和李斯的爭執(zhí)。
他漸漸明白,李斯的憤怒,不僅僅是因為他和屠戶爭執(zhí),更是因為他打破了李斯為他規(guī)劃的 “紈绔” 形象。李斯需要一個不起眼、不惹事的兒子,來掩護他的身份,可他昨天的所作所為,卻像是在告訴所有人,這個 “嬴成蟜” 不一樣了。
“看來以后行事,得更謹慎些?!?林羽自言自語。他不能改變自己想幫人的本心,但可以用更聰明的方式,既不暴露自己,又能達到目的。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陽光,心里充滿了期待。三天禁足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好好看看那本《秦律》。他要弄明白,在這個律法嚴明的時代,到底該怎么做,才能既不違背律法,又能守護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也許,這就是李斯讓他禁足的真正目的 —— 不是懲罰,而是讓他思考。
林羽笑了笑,走到床前,拿起昨天沒看完的《韓非子》竹簡 —— 不知什么時候,張管家把它塞在了被褥里。他坐在桌邊,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光線,認真地讀了起來。竹簡上的文字古樸而深奧,卻像是在向他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嚴厲的父親,有善良的仆役,有需要幫助的孩童,也有需要被改變的不公。而他,林羽,不,現(xiàn)在是李由,將在這個世界里,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