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前幾天沒去學校,她大致猜到了應該是出了什么事。但愿轉學這事明擺著是丁洄旭幫忙辦的,蘇狄要是有這本事,當初但愿就不會去上職高。
外高的學費都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轉校費更是高得令人咋舌,當初丁洄旭把自己塞進去的時候,他的積蓄就已經(jīng)見底了,現(xiàn)在又要塞但愿進去,他只能打那個賬戶的主意。
她很清楚,父親之所以瞞著自己幫但愿轉學,是怕自己把這事透露給母親。
世上哪個女人能接受前夫把自己女兒的未來分一半出來,去換現(xiàn)任兒子的浪子回頭?
何況柳珍禮又是個極其剛烈且強硬的脾性,這事要是被她知道了,她鐵定立馬飛回來,跟丁洄旭鬧個人仰馬翻。
丁竹漪恍惚間,手指觸到了撥號鍵,手機里響起母親熟悉的聲音。
“喂,竹漪,想媽媽啦?”
丁竹漪如夢初醒,連忙將電話貼在耳旁,卯足力氣裝出輕松的口吻,“是啊,竹漪想媽媽啦,但是媽媽不用擔心,竹漪在這邊過得很好,就是學習上有點吃力?!?/p>
“沒關系,盡力就好,媽媽這邊現(xiàn)在很順利,等你來美國讀大學的時候,媽媽應該已經(jīng)評上教授了?!?/p>
丁竹漪笑笑,“媽媽,別太辛苦了?!?/p>
她知道她的母親為了打一場翻身仗,會對自己下怎樣的狠手。
掛了電話,她才發(fā)現(xiàn),但愿轉學這事,她竟然一字都沒和母親提。
雖然木已成舟,但柳珍禮真要是過來找丁洄旭鬧,但愿絕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又想起了那個下午、漫天雨霧中但愿騎車漸行漸遠的背影。
那個少年的自尊心原來是那么脆弱,要是真被母親數(shù)落一通,他大概率會選擇退學,然后背起行囊找個工廠自謀生計。
她發(fā)現(xiàn),原來但愿能離開職高,自己還是挺為他慶幸的。
自己是樂意和但愿再次做同學的,也愿意把所擁有的東西拿出一部分,去拯救但愿的人生。
那么,為什么生氣?
她氣的,不是父親為但愿做的這一切,而是,父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蘇荻。
一個男人得多愛一個女人,才會為她和她前夫生的兒子如此付出?
她原本不討厭蘇荻,但是現(xiàn)在,父親對蘇荻的愛令她深感不安。
……
丁竹漪到家的時候,父親、蘇荻和但愿都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放著一口大號的砂鍋,里面盛滿了湯,白霧升騰,香氣裊裊。
“竹漪回來啦?我剛剛把雞湯燉好,你快坐下喝點吧!”蘇荻忙起身給丁竹漪盛湯。
丁洄旭知道女兒此刻情緒不佳,柔緩著語調對丁竹漪說,“快過來吧,我們都在等你呢!蘇姨想著你平時都吃食堂,怕營養(yǎng)跟不上,今天就親自熬了雞湯?!?/p>
說罷,他低頭喝了一口,像是被驚艷到了似的,立馬點頭贊賞,“嗯,味道真不錯。”
丁竹漪在心里說,你演得真不錯。
她走到餐桌旁坐下,端起蘇荻給她盛的那碗湯,輕輕抿了一小口,就起身離席了。
“太燙了,我待會再喝,先回屋寫作業(yè)了?!彼f。
但是,作業(yè)寫著寫著,她就忘了。
十多分鐘后,外面?zhèn)鱽砬瞄T聲。
她對著練習冊喊了一聲,“進來吧,門沒鎖?!?/p>
一碗雞湯進入她的余光,那雙捧著湯碗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好像光憑這手,就能斷定它的主人一定有一張英俊非凡的面孔。
“湯可以喝了?!?/p>
但愿將雞湯擱在丁竹漪的書桌上,又將一雙筷子橫放在湯碗上,動作看上去小心翼翼。
丁竹漪心里其實挺感動的,在學校她跟個透明人似的,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然而回到家里,她就搖身一變成了公主。
她沒坐到餐桌前,沒人動筷子。忘了喝的雞湯,也有人親自捧到自己面前來。
但是由于心里藏著對蘇荻的不喜,她并沒有將感動表現(xiàn)出來,只是淡淡地對但愿道了聲“謝謝?!?/p>
但愿邁出房間時,輕輕給她帶上了房門。
丁竹漪端起碗將雞湯一飲而盡,心中暗服,蘇荻煲湯的手藝真是一絕?。?/p>
湯碗里還有好多塊雞肉,但是這些雞肉的肉質太過緊實,她試著咀嚼,顳下頜根本承受不住,一咬下去就咔嚓響。
雖然扔掉食物是可恥的,但是這些雞肉畢竟沾過她的嘴了,她不可能再倒回鍋里。
……
第二天早晨,但愿到廚房沖麥片,隨手將包裝紙扔到腳邊的垃圾桶里。
須臾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扔錯了,這個垃圾桶里裝的都是食物垃圾。
幸好這會兒丁竹漪不在,要不然準挨罵。
他彎腰去拾剛剛扔的包裝紙,目光卻被垃圾桶里的一小堆雞肉塊給攫住了。
昨晚丁竹漪的那碗雞湯是他親自盛的,他特意將口感較好的關節(jié)肉舀進湯碗里。他認得出來,垃圾桶里的這些雞肉塊就是昨晚丁竹漪碗里的。
倏然間,但愿感覺脊柱一陣寒涼。
那么,那碗湯呢,她是不是也沒喝,直接倒掉了?
丁竹漪,你就這么厭惡我媽嗎?
早晨時間緊,他沒空多想,匆匆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時,打扮整齊的丁竹漪從樓上下來了,背起書包往門口走。
“你不吃早餐嗎?”但愿問。
“我書包里有面包。”丁竹漪說。
兩人一起乘電梯下樓,去非機動車庫取了車。
天氣漸冷,曉色黯淡,清晨涼沁沁的風撲在臉上格外醒神,也吹散了胸中糾結成團的瘴氣。
丁竹漪和但愿兩人一前一后地騎行在銀杏樹夾抱的窄街上,明黃色的樹葉在頭頂漫天飛舞。
突然,丁竹漪一腳踩空,趕緊剎車。
車鏈子掉了……
但愿連忙下車,走到丁竹漪的單車前蹲下,手握踏板轉了兩圈,思索著該如何修復。這對他來說不難,但是需要一點時間。
他索性起身,將自己單車的座板往下調低了一些,對丁竹漪說:“你先騎我的車去學校吧!”
“那你呢?你會遲到的?!倍≈皲粲悬c擔心。
“不會,這個我能搞定,一會兒就好?!钡嘎冻鲆粋€令人寬心的微笑。
“那好吧,我先走了,如果實在修不好就停在路邊,別遲到了?!倍≈皲趄T上但愿的單車,回頭看了他一眼,蹬下踏板離開了。
但愿滿頭大汗地跑到教室時,雖然早自習鈴聲剛剛打響,但是夫子屈已經(jīng)站在講臺上了,他不能直接進去。
夫子屈很不滿意地瞧著站在門檻外的但愿,“你就不能早個五分鐘來嗎?昨天那些話都跟你白講了嗎?”
但愿沒有辯解,只是抬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夫子屈注意到他手上沾著黑乎乎的油污,便問:“你去干嘛了,手這么臟?”
但愿這才解釋道:“車鏈子掉了。”
夫子屈神色緩和下來,手一揮,“進去吧,以后不要遲到了?!?/p>
……
今天對但愿來說是嶄新的一天。
外高的老師們上課都極富激情,他們不怕粉筆灰,就算使用課件,板書也認真嚴謹,而且課件上絕不會出現(xiàn)別的學校的logo。
他們把教學一線當作戰(zhàn)場,學生們個個都是想立軍功的戰(zhàn)士,一路喊打喊殺地向前沖。
課堂上,連空氣都是緊繃的。
課間,但愿拿著物理題去辦公室找物理老師,那些都是他在職高時遇到卻尋解無門的問題,物理老師雖然訝異于他薄弱的基礎,卻還是細心解答,并且發(fā)現(xiàn),他腦袋比好多尖子生還靈光,一點就通。于是暗暗喟嘆,有這智商,卻把學業(yè)荒廢成這樣,真是可惜。
從物理老師辦公室出來,但愿走得腳下生風,就像被堵塞了很久的道路終于被打通了一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自己好像重生了。
盡管,這個新世界里的人們,大多數(shù)對自己并不友好。
……
語文課上,老師帶著學生做拓展閱讀,丁竹漪被抽點起來,要求朗誦郭沫若的詩歌《天狗》。
“我是一只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都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教室里時不時響起低低的笑聲。
這詩,有點意思。
丁竹漪朗誦完畢,語文老師又說:“丁竹漪同學,你來說說你對于這首詩的感受?!?/p>
但愿來了興致,期待著聽她的見解。
教室前排的丁竹漪扎著一頭清爽的馬尾,露出一點白皙的下頜,他望著她窈窕修長的背影,右手無意識地從桌屜里拿出礦泉水。
“我覺得……”丁竹漪歪著腦袋想了想,“我覺得這不像是天狗,更像是一只瘋狗?!?/p>
教室里空氣震顫了一下,全班哄堂大笑。
但愿聽見丁竹漪這樣說,也不小心嗆了一喉嚨的水,咳出了聲。
語文老師瞬間臉色轉陰,娥眉緊蹙。不過她責備的目光并沒有對準丁竹漪,而是越過排排座位,看向墻角的但愿,“上課喝水,當課堂是茶館嗎?”
但愿立馬將礦泉水瓶塞進桌屜。
以前在職高,學生課堂上吃炸雞老師都不管。今天,的確是自己疏忽了。
語文老師扔下一句“職高里的那些壞習慣別帶到我的課堂上來”,然后敲敲黑板,繼續(xù)給大家講詩歌賞析的要點。
丁竹漪坐下后,悄悄扭頭過去,看那個角落里的男孩有沒有受傷。
她的目光總是很容易就被他感應,但愿抬眸,視線和她對接上的那一秒,他受了輕傷的自尊心瞬間被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