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再也沒有了那個需要他用體溫去溫暖的弟弟。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徹骨的寒冷。
“永安帝,”他閉著眼,聲音輕得像一陣風,“若是無事,便請回吧?!?/p>
“逆賊,要歇息了?!?/p>
最后六個字,像是一陣風,吹散了寢殿內(nèi)最后一絲屬于“人”的溫度。
李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木雕。他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背影,單薄,孤寂,仿佛又回到了冷宮里那個陰暗的角落。
可不一樣了。
那時候的冷,是外在的,是可以用身體的溫度去驅散的。只要哥哥抱著他,再冷的冬夜也能熬過去。
現(xiàn)在的冷,是從李玨的骨頭縫里,從他靈魂的最深處,一絲絲地滲透出來,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冰墻。
而砌墻的人,是他自己。
他以為他搶來的是一個可以保護哥哥的身份,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親手為哥哥打造了一座最堅固、最寒冷的墳墓,然后,再把哥哥親手推了進去。
他想保留的那個哥哥,那個會笑著叫他“阿曦”的哥哥,已經(jīng)被他用一杯茶,一件龍袍,給活生生地“殺”死了。
留下的,是一個躺在地上,自稱“逆賊”的,冰冷的幽魂。
“哥……”
李曦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嗚咽。
他想上前,想把李玨從冰冷的地磚上抱起來,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他,就像小時候李玨對他做過無數(shù)次的那樣。
可他的腳像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
那道背影散發(fā)出的決絕和漠然,比任何刀劍都更加鋒利,將他釘死在原地。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他所有的謀劃,所有的自以為是,都成了一場天大的,足以載入史冊的笑話。
李曦踉踉蹌蹌地后退了兩步,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寢殿。
殿外的宮人見新君失魂落魄地沖出來,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頭都不敢抬。
冷風撲面而來,讓李曦混沌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這件金線織就的龍袍。
多么刺眼。
就是這件東西,隔開了他和哥哥。就是這個身份,讓他變成了哥哥眼中最骯臟、最不配的東西。
他抬手,摸到了頭頂那頂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通天冠。
沉重,冰冷。
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要的,從來不是這把龍椅,不是這天下。
他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他的哥哥。
既然這身龍袍,這頂皇冠是罪魁禍首,那就……脫了它!扔了它!
李曦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偏執(zhí)的光。他沒有理會跪了一地的宮人,徑直走到殿前的漢白玉臺階上。
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下,他抬起手,動作粗暴地,將身上那件繁復華美的龍袍外罩,狠狠扯了下來,扔在地上。
明黃色的十二章紋,在冰冷的月光下,像一條死去的蛇,蜷縮在他的腳邊。
但這還不夠。
他雙手顫抖著,摸索著,解下了發(fā)髻上那頂沉重的通天冠。
發(fā)簪抽離,滿頭青絲瞬間散落下來,被夜風吹得凌亂不堪。
“陛下!不可??!”
劉福全追了出來,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想要阻止。
脫袍散發(fā),去簪請罪。
這是臣子犯下彌天大罪時,才會做的最卑微的姿態(tài)。
而現(xiàn)在,做出這個舉動的,是大鄴朝的新君!
李曦沒有理會劉福全的哭喊,他只穿著一身素白的中衣,如同奔喪的孝子,就那么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在了乾清宮的殿門外。
膝蓋與堅硬的青石板碰撞,發(fā)出一聲比之前在殿內(nèi)更沉、更悶的響聲。
夜風很冷,吹透了單薄的衣衫,他卻感覺不到。
因為心,更冷。
他跪得筆直,背脊挺得像一桿槍,雙眼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殿門,仿佛要將它望穿。
“劉福全?!?/p>
他開口,聲音在寒夜里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平靜。
“奴才在!”劉福全跪在他身側,老淚縱橫。
“去?!崩铌氐哪抗鉀]有一絲一毫的偏移,“進去通傳?!?/p>
劉福全一愣:“通傳……通傳什么?”
李曦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告訴……里面的那個人?!?/p>
他沒有用“太上皇”,也沒有用“哥哥”,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配。
“就說,‘逆賊李曦’,在殿外請罪?!?/p>
他學著李玨的口吻,用這個稱呼,刺著自己,也刺著里面那個人的心。
“陛下!您是萬歲爺??!怎能自稱逆賊!”劉福全簡直要瘋了。
李曦的眼神驟然轉厲,那股與生俱來的,屬于皇室的威壓,讓劉福全瞬間閉上了嘴。
“照我的話說!”
“……是?!?/p>
“告訴他,這皇位,我還給他?!崩铌氐穆曇艋謴土似届o,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明日早朝,我會頒布罪己詔,昭告天下,是我李曦,豬油蒙了心,欺君罔上,謀權篡位!”
“我會將我們?nèi)绾螐睦鋵m一路走來,哥哥如何護我周全,我卻如何恩將仇報,用一杯毒茶迷倒他,搶走本該屬于他的一切,樁樁件件,都寫得清清楚楚,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李曦,是個什么樣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想怎么處置我,悉聽尊便。凌遲也好,車裂也罷,我都認?!?/p>
“我只求……”
說到這里,他一直強撐著的平靜終于碎裂,聲音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哽咽。
“我只求他……別再用那樣的法子,折磨他自己了?!?/p>
劉福全聽得通體冰寒。
這要是真的昭告天下,那就不只是皇室丑聞了,整個大鄴,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動蕩之中!
他不敢再耽擱,叩了個頭從地上爬起來,用盡畢生的勇氣,再次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殿門。
殿內(nèi),依舊死寂。
李玨還和剛才一樣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睡熟了。
劉福全放輕了腳步走到他身邊,噗通一聲跪下,顫抖著聲音將李曦的話,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當“逆賊李曦”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
當他說到“頒布罪己詔,昭告天下”時,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當最后那句“只求他,別再用這樣的法子,折磨他自己了”說完,劉福全已經(jīng)汗透重衣,連頭都不敢抬。
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攤牌了。
要么,李玨出來接受這個近乎瘋狂的提議,讓天下大亂。
要么,他就得放棄這種自殘式的懲罰。
李曦用自毀逼著李玨從那個他自己造的殼里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寢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劉福全跪在地上,如墜冰窟。
他甚至覺得,李玨可能真的會放任事情發(fā)展到最壞的那一步。以他此刻的心性,或許巴不得看到這江山傾覆,玉石俱焚。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劉福全的膝蓋都快要失去知覺。
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終于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肘緩緩地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慢慢地轉過頭目光越過跪在地上的劉福全,望向那扇緊閉的,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