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車碾過積雪的聲響,在黎明前的建康城格外清晰。劉锜站在聚寶門城頭,望著最后一輛糧車消失在晨光里,指節(jié)在冰冷的垛口上磕出輕響。昨夜胡銓派人送來密信,只三個字:“張逆動?!?/p>
他回身時,鎧甲上的霜花簌簌掉落。親衛(wèi)遞上的熱茶在手里焐了半刻,竟還是涼的?!包c齊五百銳士,帶二十具床子弩?!眲㈣熃庀卵g的虎頭牌,“從南門走,繞到江乘縣——告訴弟兄們,今日不是演練。”
親衛(wèi)領命而去,鐵甲摩擦聲在空蕩的城道里蕩開漣漪。劉锜摸了摸箭囊里的狼牙箭——這是去年守滑州時,張邦昌還在做太宰,曾親手賜給他的。那時老家伙摸著他的背說:“后生可畏,將來必成國之干城?!比缃裣雭?,那手溫里裹著的,竟是淬了毒的蜜糖。
江乘縣的凍土被馬蹄踏得開裂。張邦昌的偽齊軍扎營在十里坡,營寨柵欄上還掛著“楚”字旗,被北風扯得獵獵作響。劉锜趴在雪窩里,數(shù)著寨墻上的火把——三百二十七支,按每五人一火算,正好一千六百多人。比探馬報的多出四百,想必是昨夜從潤州調來的援軍。
“將軍,床子弩架好了?!备睂⒌穆曇魤旱脴O低,嘴里呼出的白氣立刻被風吹散。
劉锜點頭,從雪地里抽出那支張邦昌賜的箭,搭在自己的牛角弓上。弦被拉得如滿月,箭尖正對著寨門旁那桿最高的“楚”字旗。他記得張邦昌最愛排場,每次出營都要在旗下立著接受跪拜,今日想必也不例外。
“放!”
一聲令下,二十具床子弩同時轟鳴。粗如兒臂的弩箭撕裂晨霧,帶著尖嘯扎進偽齊軍的柵欄。木屑混著積雪飛濺,寨墻上的火把頓時滅了一片。緊接著是第二波齊射,這次瞄準的是中軍帳——劉锜在開封時就記熟了張邦昌的營盤布局,那頂繡著鳳凰的黃帳,準是偽帝的住處。
寨里果然亂了??藓奥?、馬蹄聲、兵器碰撞聲攪成一團,像被捅翻的馬蜂窩。劉锜翻身躍起,抽出腰間環(huán)首刀:“第一隊隨我破寨門,第二隊燒糧車,第三隊……”他目光掃過那些裹著“楚”字號衣的士兵,“凡卸甲棄刃者,不傷性命!”
五百銳士如離弦之箭,踩著尚未凝固的血漬沖進寨門。劉锜一馬當先,刀光閃過,將兩個試圖阻攔的偽齊兵劈翻在地。他特意留了神,這些士兵里有不少面黃肌瘦的,甲胄下露著凍裂的腳踝——多半是被強征來的流民,殺了可惜。
“張邦昌在哪?”他揪住一個跪地求饒的旗手,刀尖抵住對方咽喉。
旗手抖得像篩糠,手指著西北角:“在……在鳳帳后帳,說要……要自盡謝罪……”
劉锜冷笑。自盡?當年他捧著傳國玉璽給金人獻降時,怎么沒想過自盡?他一腳踹開旗手,帶人往中軍帳沖。路過糧車時,正看見副將舉著火把要燒,連忙喝止:“別燒!這些糧都是江北百姓的血汗,帶回建康給滁州義軍!”
鳳帳里果然空無一人。地上扔著件龍袍,金線繡的鳳凰被踩得歪歪扭扭,沾著塊啃了一半的糕點。劉锜踢開后帳的小門,正撞見張邦昌被兩個侍衛(wèi)架著往后山跑,老家伙穿著件紫色錦袍,帽子跑丟了,花白的頭發(fā)沾著雪沫,哪還有半分“皇帝”的樣子。
“張邦昌!”劉锜的刀擲了出去,擦著老家伙的耳邊釘進樹干,震落一片積雪。
張邦昌腿一軟,癱在雪地里。他抬起頭,看見劉锜那張年輕卻冷如冰霜的臉,突然嚎啕大哭:“叔武!看在當年我舉薦你做果州團練使的份上,饒我一命!我是被金人逼的?。∥覐奈聪脒^要稱帝!”
劉锜一步步走近,靴底碾過積雪的聲音像敲在張邦昌心上的鼓。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龍袍碎片,聲音比江風還冷:“被逼的?那你接受百官朝賀時,怎么不說被逼的?你用百姓的賦稅修宮殿時,怎么不說被逼的?”他指著那些被強征來的士兵,“這些人里,有多少是你從開封騙來的?你說要帶他們找活路,結果把他們變成偽齊的兵卒,幫金人打自己的同胞——這也是被逼的?”
張邦昌的哭聲戛然而止,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身后的侍衛(wèi)突然拔刀,卻被劉锜的親衛(wèi)一箭射穿手腕。
“綁了?!眲㈣煕]再看他,轉身清點俘虜,“把能走的都帶上,傷兵交給后面來的輔兵照看。記住,誰要是敢虐殺降卒,軍法處置?!?/p>
回建康的路上,押解張邦昌的囚車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往車里扔爛菜葉,有人哭著咒罵,還有個老婦人撲上來要撕咬——她兒子是開封府的廂軍,去年被張邦昌派去給金人送降表,至今尸骨無存。
“讓開!都讓開!”親衛(wèi)們奮力攔著,卻攔不住洶涌的人群。
劉锜勒住馬,看著囚車里縮成一團的張邦昌,突然喊道:“諸位鄉(xiāng)親!此人雖是逆賊,但自有國法處置!官家說了,要讓他在太廟前受審,讓列祖列宗看看,是誰吃著大宋的俸祿,做著賣國的勾當!”
這話果然管用。百姓們漸漸安靜下來,只是目光里的恨意更濃了。劉锜讓親衛(wèi)給囚車蓋上草席——倒不是可憐張邦昌,是怕他被活活打死,沒法給官家交差。
行至朱雀門時,正撞見胡銓帶著禁軍等候。他看了眼囚車,又看了看押解的俘虜和糧車,贊許地點頭:“官家在大慶殿等著呢。他說,你今日這一戰(zhàn),打得比滁州之戰(zhàn)更解氣?!?/p>
劉锜翻身下馬:“末將只是做了分內之事?!?/p>
“分內之事?”胡銓笑了,“當初張邦昌在開封稱帝時,多少人明哲保身?也就你敢?guī)е偃岁J偽宮,在他的龍椅上砍了三刀?!彼麎旱吐曇?,“官家說,那三刀,砍得好。”
大慶殿里的炭火正旺。趙構坐在龍椅上,手里依然拿著那塊木板,上面“張邦昌”三個字被紅筆圈了起來??匆妱㈣熝褐诉M來,他沒起身,只是指了指殿中:“跪下?!?/p>
張邦昌被禁軍按著跪在地上,頭磕得“咚咚”響:“罪臣張邦昌,參見陛下!罪臣罪該萬死!求陛下開恩!”
趙構沒看他,目光落在劉锜身上:“叔武,你說說,該怎么處置他?”
劉锜上前一步,朗聲道:“回陛下,此人僭越稱帝,私通金人,害我大宋百姓流離失所。按律,當凌遲處死,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凌遲?”張邦昌尖叫起來,“陛下!臣是被逼的!是金人用臣全家性命要挾!臣從未想過背叛大宋啊!”他突然朝劉锜磕頭,“叔武!你我同朝為官多年,你替我說句好話!我知道你宅心仁厚……”
劉锜冷笑一聲:“宅心仁厚?當年你把太學里罵你是漢奸的書生,扔進金營喂狗時,怎么沒想過宅心仁厚?”
張邦昌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趙構把玩著木板,突然笑了:“張邦昌,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嗎?”他站起身,走到對方面前,“朕恨你穿著龍袍,卻連金人的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恨你住著皇宮,卻讓開封的百姓在冰天雪地里挨餓;更恨你明明是條狗,卻偏要學人的樣子——你配嗎?”
最后三個字,像重錘砸在張邦昌心上。他癱在地上,涎水順著嘴角流下,竟嚇得尿了褲子。
殿里的官員們都低著頭,沒人敢看。他們中不少人,當年在開封時都受過張邦昌的“恩惠”,此刻見他落得這般下場,心里既怕又愧。
“胡銓。”趙構轉身回座,“按劉锜說的辦。明日午時,在朱雀門外行刑。讓所有在京官員都去觀刑——誰要是敢托病不來,以同黨論處?!?/p>
“臣遵旨?!焙尮響馈?/p>
禁軍將嚇癱的張邦昌拖了出去。殿里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炭火噼啪作響。趙構看著劉锜,突然問道:“那些俘虜里,有多少是愿意歸降的?”
“回陛下,約有千人愿戴罪立功,其余都是被強征的百姓,臣已安排他們去江南屯田?!?/p>
“好?!壁w構點頭,“這千人交給你,編入滁州義軍。讓岳飛給他們練練兵,說不定將來能派上用場?!彼闷鹉景?,在“偽齊”二字上劃了道線,“張邦昌雖除,但金人肯定還會再立傀儡。你和岳飛都得打起精神——朕要的,不光是收復建康,是整個中原?!?/p>
劉锜單膝跪地:“末將萬死不辭!”
走出大慶殿時,夕陽正透過云層灑下來,給琉璃瓦鍍上一層金輝。胡銓追了出來,遞給劉锜一個錦盒:“官家賞的。說是你在滑州丟失的那把劍,他讓人找回來了?!?/p>
劉锜打開錦盒,里面果然是那柄“青霜”劍。去年守滑州時城破,他以為這劍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了。劍鞘上的裂痕還在,那是他用它格擋金兀術狼牙棒時留下的。
“陛下……”劉锜握緊劍鞘,心里一陣發(fā)燙。
“官家說,劍是好劍,得配好刀客?!焙屌牧伺乃募绨颍昂煤糜盟?。等將來打到汴梁,再用它來斬草除根?!?/p>
劉锜望著北方,夕陽的光落在他臉上,映得眼里的火格外亮。他想起昨夜在江乘縣,那些歸降的偽齊兵說,金人正在河北征兵,要開春后再犯江南。
“開春嗎?”他低聲自語,握緊了手里的劍。
那正好。滁州的弟兄們,有三個月的時間練兵。到時候,正好用金人的血,來試試這柄“青霜”劍利不利。
“可惜不能久居汴梁,就地布防,兵力不夠”劉琦目光看向遠方,愣愣出神道!
劉锜摩挲著木板上的新字,指尖劃過“江乘余孽,需清剿”幾個炭筆字,炭火在銅盆里爆出火星,映得他眼底亮了亮。
“備馬。”他將木板塞進懷里,起身時甲胄碰撞出脆響,“去江乘縣?!?/p>
副將愣了愣:“將軍,剛從那邊回來,天色都暗透了——”
“暗透了才好?!眲㈣熥テ饚そ堑呐L,青霜劍在腰間輕晃,“張邦昌的親衛(wèi)跑了七個,都是從開封跟來的死士,藏在蘆葦蕩里準要作亂?!彼肫鸢兹绽镅航馇糗嚂r,瞥見蘆葦叢里閃過的黑影,當時只顧著趕路,此刻想來,那些人定是等著夜襲搶人。
江乘縣的蘆葦蕩在月色下像片墨色的海。劉锜讓三百銳士散開成扇形,自己帶著親衛(wèi)往深處走,靴底踩過結冰的水洼,發(fā)出咯吱輕響。走至一處彎折處,突然聽見草葉窸窣——不是風吹的動靜,是人踩斷枯枝的脆響。
“來了?!眲㈣煱醋Ρ?,聲音壓得極低。
話音未落,七條黑影從蘆葦里撲出來,手里都握著短刀,刀身映著月光,泛著冷光。為首那人臉上有道刀疤,正是張邦昌的貼身護衛(wèi),劉锜在偽宮見過他三次,每次都站在龍椅左側,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
“狗官!還我主公道!”刀疤臉嘶吼著撲上來,短刀直刺劉锜心口。
劉锜側身避開,手腕翻轉,青霜劍出鞘帶起一道弧光,正劈在對方刀背上。那刀應聲而斷,劍勢卻不停,貼著刀疤臉的脖頸擦過,帶起一串血珠。
“主公道?”劉锜劍鋒斜指地面,血珠順著劍刃滴進泥里,“你們主子給金人送降表時,怎么不替開封百姓討公道?”
另外六個死士見狀,竟齊齊往他身上撲。劉锜不退反進,劍隨身走,時而如白蛇吐信,直刺咽喉;時而如猛虎擺尾,橫掃下盤。不過片刻,已有四人倒在血泊里,剩下兩個見勢不妙,轉身想往蘆葦深處鉆。
“留活口!”劉锜揚聲喊道。
親衛(wèi)們立刻圍上去,用套索將兩人絆倒。其中一個掙扎著罵道:“劉锜!你助趙構篡奪大位,將來定遭天譴——”
“篡奪?”劉锜蹲下身,捏住那人下巴,“你家主子拿著傳國玉璽給金人磕頭時,怎么不說是篡奪?”他從對方懷里搜出塊腰牌,上面刻著“楚宮宿衛(wèi)”四字,邊角還沾著些金粉,想必是從張邦昌那蹭來的。
“說,還有多少同黨藏在江南?”
那人梗著脖子不說話,另一個卻突然抖著嗓子喊:“在潤州!潤州知府王時雍藏了我們三百人,說等張大人登基,就封他做樞密使!”
劉锜挑眉。王時雍,去年在開封時替金人搜刮民女的就是他,后來跟著張邦昌降了偽齊,竟偷偷跑到潤州做官了。
“把這兩個捆結實,帶回營里細審。”他站起身,青霜劍歸鞘時輕響,“剩下的人跟我去潤州。”
副將看著滿地尸體,又看了看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忍不住道:“將軍,這一夜沒合眼——”
“等清了這些蛀蟲,有的是時間睡。”劉锜望著潤州方向,東方已透出微光,“官家要的是干凈的江南,不是藏污納垢的窩?!彼鰬牙锏哪景?,借著晨光看,“清剿”二字旁邊,不知何時被人用朱筆點了個小點,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鼓勁。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碎了江乘縣的晨霧。劉锜知道,這只是開始。張邦昌倒了,可那些藏在暗處的“楚臣”還在,就像蘆葦蕩里的根須,不徹底挖干凈,開春就會瘋長。
而他手里的青霜劍,正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