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堂朱漆大門交叉貼著官封。晨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墨字封條像兩道血痕。我消失了。
整個(gè)汴京書畫圈炸開了鍋。消息野火般燎原。我聽見墻外議論。“謝硯卿丟了!
”“他那小嬌妻柳含煙卷著人跑了!”“家都封了!”“老仆全被攆走了!”我是誰?
大宋丹青魁首。我一尺山水值千金。去年御前競畫,《萬壑松風(fēng)》拍出天價(jià)。獨(dú)占鰲頭。
無人能及。誰曾想?去年我高調(diào)迎娶柳含煙。鑼鼓喧天,流水席擺三天三夜。
人人道我老樹開花。以為是一段佳話。哪知是場殺局。我昏了頭,竟將庫房鑰匙悉數(shù)交付。
如今,人財(cái)兩空。“爹!”凄厲哭喊刺破高墻。是我長女知微。她鬢發(fā)散亂撲跪門前。
捶打冰冷門板?!暗?!你在哪兒??!”無人應(yīng)答。只有封條在風(fēng)里嘩啦作響。
知微猛地轉(zhuǎn)向人群。淚痕滿面,聲音嘶啞?!笆橇瑹煟 薄八_我爹出府就再沒音訊!
”“府里書畫古董全被搬空!”“一夜之間,干干凈凈!”“她還威脅府里老人!
”“我爹…怕是兇多吉少!”人群嘩然?!岸甑姆e蓄?。 薄芭虏皇嵌f貫!
”“那柳氏,好狠的心腸!”議論聲嗡嗡如毒蜂。知微癱軟在地泣不成聲。家業(yè)空了。
父親沒了。天塌地陷。消息飛傳,汴京震動。街頭巷尾的議論卻透著涼薄?!皣K,報(bào)應(yīng)啊!
”“謝硯卿也有今天?”“當(dāng)年踩著沈先生往上爬時(shí)可曾想到?”“中山狼嘛,
李老先生早看透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嘲諷聲浪蓋過同情。我毀譽(yù)參半。
鋒芒畢露,樹敵無數(shù)。我曾是文壇泰斗沈墨齋得意門生。那時(shí)我初出茅廬,才華橫溢。
沈墨齋愛才,常邀我攜妻林氏過府。談詩論畫,視若子侄。情同父子。風(fēng)云突變。朝堂傾軋,
新舊黨爭酷烈。沈墨齋被構(gòu)陷卷入漩渦。墻倒眾人推。為求自保,我第一個(gè)跳出來。
我洋洋灑灑寫下數(shù)百條“罪狀”。揭帖貼滿太學(xué)門墻。字字如刀,直指恩師。
沈墨齋得知如遭雷擊。他枯坐書房提筆蘸墨。筆尖顫抖墨汁污了宣紙。
最終只寫八字:“十分痛苦,巨大震動?!睌S筆長嘆。
他給我定下判詞:“此乃——”“——中山狼也!”書畫大師李伯遠(yuǎn),我另一授業(yè)恩師。
聞此事拍案怒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我踩著恩師血淚爬上去。
卻很快在更大風(fēng)暴中跌下。同樣被揭帖淹沒。因果輪回,報(bào)應(yīng)不爽。
情場更是我翻云覆雨之地。發(fā)妻林岫,才女,簪花小楷名動京師。我落魄時(shí)娶第二任妻邊氏。
邊氏溫婉,生下知微。是我困頓時(shí)一盞微燈。真正風(fēng)暴在貶黜離京時(shí)。我流放至襄陽。
窮困潦倒舉目無親。昔日好友周文山念及舊情。常接濟(jì)米糧炭火。周文山妻張氏心善。
做些針線托丈夫送去。我目光黏在張氏身上。張氏荊釵布裙難掩麗色。我心中邪火越燒越旺。
全然不顧倫常。我避開周文山給張氏寫詩。一首接一首。濃詞艷賦訴盡傾慕。
“文山兄待我恩重,我豈能…”張氏初時(shí)驚惶推拒。“此情煎熬如焚五臟!”我抓住她手。
“嫂夫人忍心看我成灰?”張氏手被攥得生疼心亂如麻。滾燙詩箋撬開婦人心防。
兩人暗通款曲。秘密糾纏長達(dá)十八年。直到周文山郁郁而終。周文山尸骨未寒。我迫不及待。
休棄邊氏。將張氏迎娶進(jìn)門。張氏改名“云枝”。她帶兩子改姓謝。我視若己出。
知微母女被遺忘角落。云枝陪我走過漫長歲月。直到三年前一病不起。我年事已高精力不濟(jì)。
重金聘醫(yī)女柳含煙照料云枝。柳含煙年方二十容色清麗。眉眼溫順言語體貼。
她伺候云枝湯藥無微不至。常為我研墨鋪紙。我枯寂心被點(diǎn)燃。渾濁老眼追窈窕身影。
云枝病榻日漸衰弱。我與柳含煙暗流涌動。眼神交匯指尖觸碰。心照不宣。
云枝咳喘聲猶在耳畔。兩人廊下暗處私語。情愫瘋長。云枝剛咽氣。靈堂白幡未撤。
我急不可待。宣布娶柳含煙為正室。不顧知微哭求阻攔。不顧族人側(cè)目非議。
“含煙溫婉賢淑是天賜慰藉!”我固執(zhí)己見。婚禮倉促張揚(yáng)。柳含煙大紅嫁衣入謝家。
成新女主人。如今這“賢淑”新夫人卷走一切。知微哭訴慘狀猶在眼前。
汴京城謠言愈傳愈烈?!奥犝f了?柳含煙整過臉!”“假的?”“千真萬確!有人見過從前!
”“平平無奇非天仙!”“沖潑天富貴來的!”“殺豬盤!徹頭徹尾!”“還勾結(jié)人!
”“誰?”“謝家兩繼子!謝承宗謝承業(yè)!”“里應(yīng)外合搬空崇文堂!
”“謝精明一世糊涂一時(shí)!”議論如毒針扎我耳。我猛地睜眼。頭痛欲裂口干舌燥。
入眼陌生粗布帳頂。身下硬板床硌得骨頭疼??諝饬淤|(zhì)草藥混灰塵味。這是哪?
我掙扎想坐起。渾身酸軟無力?!靶蚜??”粗嘎聲音響起。滿臉橫肉車夫腰插斧頭走進(jìn)來。
端碗黑乎乎湯藥?!澳闫拍锝淮蚜撕人帯!薄袄蠈?shí)點(diǎn)別想跑!”車夫藥碗重頓破桌。
湯汁濺出?!拔移拮幽??”我聲音嘶啞?!傲瑹熢谀模俊薄吧購U話喝藥!”車夫兇神惡煞。
我心沉冰窟。這不是照料是囚禁。窗外傳來車輪碾石板聲。模糊吆喝入耳?!翱?!
小心那箱子!”“謝大家真跡磕碰賣你都賠不起!”我如遭雷擊。撲向唯一小窗。
窗欞釘粗木條??p隙狹窄。我拼命往外看。幾輛罩油布騾車駛離破院后門。
管事模樣男人在指揮。那身影…我瞳孔驟縮。是西街“翰墨軒”掌柜!專做黑市字畫買賣!
我認(rèn)得!油布下蓋著我視若性命珍藏!《寒江獨(dú)釣圖》《早春煙雨卷》…心在滴血。
完了全完了。柳含煙在銷贓!半生心血正被賤賣!我眼前發(fā)黑。喉頭一甜。鮮血噴在窗欞上。
腥紅刺目。不知多久門吱呀推開。柳含煙走進(jìn)來。她穿素雅棉布衣裙。臉上脂粉淡了。
溫順怯弱蕩然無存。眼神冰冷銳利。像換了個(gè)人。她端藥碗?!袄蠣斣摵人幜??!甭曇羝届o。
我死瞪她。目眥欲裂?!岸緥D!”我嘶吼?!拔业漠嬙谀模 薄澳阆朐鯓?!
”柳含煙嘴角勾冷笑。藥碗放床邊破凳?!袄蠣敽苛??!薄澳晔赂呱裰净杪槨?/p>
”“家業(yè)自當(dāng)由妾身代管?!薄爸劣谧之嫻磐妗彼祥L調(diào)子?!傲糁鞘欠?。
”“不如換黃白之物踏實(shí)?!薄澳?!”我渾身抖?!澳鞘俏业拿 薄氨I賊!
勾結(jié)翰墨軒賤賣心血!”柳含煙俯身湊我耳邊。冰冷氣息噴我頸側(cè)?!肮唇Y(jié)?”她輕笑。
“老爺說話難聽?!薄皼]有承宗承業(yè)里應(yīng)外合…”“搬空崇文堂哪那么利索?”轟!
我五雷轟頂。承宗承業(yè)…云枝帶來的兩子!我視如己出傾力培養(yǎng)的繼子!竟是幫兇!
里應(yīng)外合?原來如此!我猛想起承宗總往庫房跑。說清點(diǎn)藏品編目錄。
承業(yè)常陪柳含煙“請安”。原來…早就是一張網(wǎng)!我這老朽是網(wǎng)中魚!“畜生!
”我目眥欲裂血絲布眼?!巴魑掖銈?nèi)缬H子!”“你們對得起死去的娘嗎!
”我掙扎想撲過去。虛弱跌回硬板床。柳含煙直起身。居高臨下看我。眼神如看垃圾。
“親爹都可背叛的人”“指望對繼父講良心?”“謝硯卿”她直呼我名。聲音淬寒冰。
“當(dāng)年寫沈墨齋的揭帖”“勾張氏的情詩”“哪一樣”“不是中山狼勾當(dāng)?
”“云枝病榻前”“你與我眉來眼去時(shí)”“可想過良心?”她端藥碗。姿態(tài)強(qiáng)硬不容拒。
“因果報(bào)應(yīng)罷了?!薄昂人帯!薄澳慊钪薄拔覀儾藕妹皂槨薄袄^承你身后財(cái)產(chǎn)啊。
”藥碗湊我干裂唇邊。苦澀刺鼻味沖腦門。我死死閉嘴。渾濁老淚滾落。恨意悔意淹沒我。
當(dāng)年揭發(fā)恩師。恩師吐血嘆:“中山狼!”我奪人發(fā)妻。前夫周文山含恨而終。如今。
嬌妻是毒蛇。繼子是豺狼。聯(lián)手榨我最后一滴油。還要我“名正言順”死!
這碗藥…喝下萬劫不復(fù)!我猛抬手。用殘存力氣?!芭?!”藥碗打翻在地。漆黑藥汁潑灑。
騰起怪異氣味。柳含煙臉一沉。眼變兇狠。“老東西!”“找死!”門被粗暴撞開。
兇悍車夫沖入?!霸趺椿厥?!”柳含煙指碎片藥汁?!八蛔R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
”車夫獰笑?!皠e怪哥幾個(gè)手重!”蒲扇大手抓我枯瘦肩。拎小雞拽我下床。劇痛襲來。
我慘叫?!巴喜穹咳?!”柳含煙冷令?!白屗逍亚逍?!”“想通肯聽話再弄回!
”車夫應(yīng)聲。粗暴拖我外走。我枯瘦雙腳拖地。骨頭磕冰冷地面。我如破麻袋。被一路拖行。
過陰暗潮濕走道。地上污穢泥濘。腥臊難聞。柴房門被踹開。濃重霉味塵土氣撲來。
我被狠摜入柴草堆。腐朽木屑塵土嗆入氣管。我劇咳?!袄蠈?shí)待著!”車夫啐一口。
“再鬧騰餓死你!”沉重柴房門哐當(dāng)關(guān)上。落鎖聲刺耳。最后光線隔絕。
黑暗冰冷絕望吞噬我。老鼠角落窸窣爬行。我蜷霉味柴草里。渾身劇痛骨散架。寒冷侵骨髓。
我止不住抖。心比身更冷。柳含煙冰冷話如毒蛇噬咬。
“親爹都可背叛…”“指望對繼父講良心?
”“中山狼勾當(dāng)…”“因果報(bào)應(yīng)罷了…”字字誅心。原來所有人眼里。
我謝硯卿從來是——中山狼!恩將仇報(bào)寡廉鮮恥!我一生自詡風(fēng)流才子。書畫雙絕權(quán)貴追捧。
聲名早腐朽發(fā)臭!算計(jì)恩師朋友女人。用情愛才華手段。攫取名利填欲望溝壑。
我以為自己是棋手。執(zhí)子布局翻云覆雨。不知因果如刀。早是網(wǎng)中蟲甕中鱉。
柳含煙謝承宗謝承業(yè)…我“信任”的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更狠辣手段剝皮拆骨。
敲髓吸膏!冰冷柴房。無邊黑暗死寂。蝕骨疼痛悔恨。就是我謝硯卿——中山狼最終結(jié)局?
不甘!恨如毒火焚心!我不能死這!不能如畜生愿!我掙扎。用全身力撐身體。
枯指摳潮濕泥土。指甲翻裂血混泥。骨呻吟。一次。兩次。我重摔回。每次帶更深絕望。
力氣耗盡。意識將吞沒時(shí)。柴房門外。隱約壓低聲。柳含煙和車夫!我屏息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