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
死對頭他抱著我的骨灰盒在仙山腳下一步一跪最后一躍而下殯儀館的空調(diào)總帶著股消毒水味,
混著香燭燃盡的灰氣,撲在人臉上涼颼颼的。我飄在靈臺上方,
看著自己的黑白照片被母親的眼淚打濕了一角——她哭得肩膀直顫,帕子換了三條,
可眼角掃過賓客時那點微妙的停頓,還是被我逮住了。
就像小時候她在商場給妹妹岑瑤買公主裙,轉(zhuǎn)頭扔給我一件集市上最常見的普通衣服,
嘴上說著“姐姐要懂事”,眼神卻在掂量我會不會鬧脾氣。
“岑嫣啊……我的女兒”她又拔高了調(diào)門,父親在旁邊置若恍聞,手機一直沒閑著,
屏幕亮著“張總”的名字,手指飛快地敲著什么。岑瑤跪在蒲團上,裙擺沾了點灰,
她偷偷往起蹭了蹭,睫毛垂著,不知道在數(shù)地磚縫里的灰還是算今天能收到多少禮金。
劉易然端著茶杯過來,眼圈紅得像兔子,“阿姨您節(jié)哀,
岑嫣她……”話沒說完就被母親拉著手哭,她手里的杯子晃了晃,茶水灑在靈臺布上,
暈開一小片黃。她的目光掠過空了的靈臺時,指尖幾不可查地抖了下,隨即低下頭,
沒再說話。沒人注意到,靈臺中央那個米白色帶碎花的骨灰盒,
正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悄悄抽走。我眼睜睜看著晏禮把盒子塞進黑色大衣里,
動作快得像偷糖的小孩。他肩背挺得筆直,側(cè)臉冷白,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混在吊唁的人群里往外走,皮鞋踩在地板上沒聲響,倒像是怕驚擾了誰。“晏禮你給我站??!
”我追上去,拳頭捶在他后心,卻只穿過一片虛無。這人從小就跟我不對盤,
高中時搶我年級第一,搶我競賽名額,連學(xué)校門口那家炸串攤的最后一串雞皮,
他都要跟我石頭剪刀布爭到底。我死了他倒積極,偷我骨灰盒是想挫骨揚灰還是撒去喂狗?
他走到殯儀館門口,秋風(fēng)卷著落葉撲過來,吹得他大衣下擺晃了晃。我看見他低頭,
手指在骨灰盒上輕輕摩挲,那動作不像拿了個仇人遺物,反倒像捧著什么易碎的寶貝。
“有病?!蔽曳藗€白眼,飄在他旁邊看他往公交站走。正午的太陽有點曬,他沒打傘,
影子被拉得老長,骨灰盒的輪廓在他懷里若隱若現(xiàn)。公交車慢吞吞晃過來,他抬腳上去,
投了兩枚硬幣。我突然想起初二那個雨天,也是這樣兩枚硬幣,
叮叮當當?shù)芈湓陔娫捦さ呐_面上。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晏禮,只記得他轉(zhuǎn)身時,
校服后領(lǐng)沾了點泥,像只落了雨的白鶴。我在鄉(xiāng)下待到十三歲,
爺爺?shù)臒煷佔雍湍棠痰钠焉仁峭昀镒罘€(wěn)的背景音。夏夜躺在院壩的竹床上,
奶奶會指著天上的星星說:“囡囡看,那顆最亮的是你太爺爺,在天上看著咱們呢。
”城里的星星被路燈遮得看不清。2006年我被接到郊區(qū)老房子時,
岑瑤正坐在客廳地毯上,抱著個會唱歌的洋娃娃,母親跪在旁邊給她梳小辮。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她們身上裹了層金邊,我背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站在門口,
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貿(mào)然闖進了這幅油彩畫里?!斑M來吧,房間收拾好了。
”父親指了指陽臺隔出來的小隔間,里面擺著張舊單人床,墻角堆著幾個紙箱子,
是我的全部家當。第一晚我就失眠了。隔壁房間傳來岑瑤的笑聲,母親在給她講睡前故事,
“從前有個小公主,她的爸爸媽媽把她寵成了寶貝……”我抱著奶奶縫的布老虎,
聽著墻那邊的暖融融,眼淚把枕頭洇濕了一大片。鄉(xiāng)下的墻是漏風(fēng)的,誰家吵架誰家燉肉,
整條巷子都知道。城里的墻卻像裝了隔音棉,把我和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
岑瑤每天有五塊零花錢,
能買草莓味的真知棒和印著卡通圖案的橡皮;我書包里的鉛筆用到只剩個筆頭,
母親才在逛超市時順手拿了支最便宜的給我?!敖憬悖愠赃^肯德基嗎?”岑瑤舉著個漢堡,
番茄醬沾在嘴角。我搖搖頭,她眼睛亮起來,“可好吃了,爸爸昨天帶我去的,就是有點貴。
”母親笑著擦掉她嘴角的醬,“瑤瑤乖,等你考試得第一,媽媽再帶你去。”話沒說完,
目光掃過我手里的咸菜疙瘩,眉頭皺了皺,“下次別把這個帶到客廳吃,味兒大。
”我把咸菜往身后藏了藏,這是在鄉(xiāng)下時我和奶奶一起腌的。偷錢的事爆發(fā)在一個周末下午。
母親發(fā)現(xiàn)抽屜里少了一千塊,第一個沖進來的是父親,他手里的書“啪”地甩在我桌上,
紙頁邊緣刮過我的手背,火辣辣地疼?!笆遣皇悄隳玫??”他眼睛瞪得通紅,
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我攥著手里的習(xí)題冊,指節(jié)泛白,“我沒有?!薄安皇悄闶钦l?
岑瑤才八歲,她知道什么叫偷錢嗎?”母親跟進來,聲音尖得像指甲劃玻璃,
“我就知道不該接你來!!在鄉(xiāng)下都學(xué)了些什么??!”“我真的沒有!”我站起來,
后背抵著墻,那面墻冷冰冰的,像太爺爺去世時停過靈的門板。父親揚手就想打,
被母親攔住了,“別打壞了,鄰居聽見不好看?!彼麄冊诜块g里翻箱倒柜,
把我的書本、衣服全扔在地上,紙箱被踩得變了形。岑瑤站在門口,抱著她的洋娃娃,
眼睛眨了眨,突然說:“媽媽,昨天我看見姐姐在你抽屜旁邊站了好久?!蔽颐偷乜聪蛩?,
她卻飛快地低下頭,手指摳著洋娃娃的裙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墻不是隔音棉做的,
是用偏心砌起來的,密不透風(fēng),連光都照不進來。父親最終還是沒忍住,
一本厚厚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砸在我額角,血順著眉骨往下淌,滴在攤開的習(xí)題冊上,
暈開一朵暗紅色的花?!皾L出去!什么時候承認了什么時候回來!”我抹了把臉上的血,
抓起門口的外套就沖了出去。那天的雨下得很急,砸在身上像小石子,我跑過三條街,
才在一個電話亭躲了下來。玻璃上蒙著水汽,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口袋里空空的,連張紙巾都沒有。我看著電話亭里的公用電話,突然想起奶奶的號碼,
手指在玻璃上按出那串數(shù)字,卻連投幣的錢都沒有。就在這時,電話亭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高個子男生走進來,帶著一身的濕氣。他穿著一中的校服,背著黑色的雙肩包,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眼睛是很漂亮的桃花形,只是此刻皺著眉,像是在趕時間。
他打完電話要走,我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同學(xué),
能不能……借我兩塊錢?我想打個電話,我會還你的?!蹦猩D(zhuǎn)頭看我,
目光落在我額角的血跡上,眉頭皺得更緊了。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下來,落在校服領(lǐng)口,
暈開一小片深色?!拔艺娴臅€的,”我慌忙松開手,手心全是汗,“我家就在附近,
你告訴我地址……”他沒說話,從口袋里摸出兩枚硬幣,放在我手里。硬幣是涼的,
硌得我手心發(fā)疼?!爸x謝你,”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你叫什么名字?。?/p>
”他已經(jīng)撐開了傘,聞言頓了頓,卻沒回頭,只是擺了擺手,走進了雨幕里。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聽見爺爺?shù)穆曇?,眼淚突然就決堤了?!盃敔敗薄班镟飫e哭,
爺爺這就過去接你,看誰敢欺負我孫女!”電話那頭傳來奶奶的哭聲,
還有爺爺收拾東西的窸窣聲。我蹲在電話亭里,聽著雨聲和親人的聲音,
突然覺得那兩枚硬幣在手里,燙得像團火。后來我才知道,
那天岑瑤把偷來的錢藏在了洋娃娃肚子里,被奶奶翻出來時,她還嘴硬說是姐姐讓她拿的。
父親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是媽媽錯了”,可我看著他們,
只覺得那面用偏心砌起來的墻,又厚了幾分。爺爺臨走時,把一個布包塞給我,
里面是五百塊錢,用紅繩捆得整整齊齊。“囡囡拿著,以后缺錢了就跟爺爺說,
咱不欠別人的?!彼值闪烁赣H一眼,“我孫女在鄉(xiāng)下好好的,到你們這倒成了小偷?
你們要是不想要她,我現(xiàn)在就帶她走!”父親諾諾地應(yīng)著,母親紅了眼眶,可我知道,
有些東西碎了,就拼不回來了。那五百塊錢我存了很久,直到半年后搬新家,
在隔壁門后看見那個桃花眼男生時,才突然想起——我還欠他兩塊錢呢。
搬進一中旁邊的家屬樓那天,陽光好得不像話。母親讓我端著一盤葡萄去送鄰居,
“剛搬來要懂禮貌,跟人家好好說話?!蔽仪瞄_隔壁門時,心臟沒來由地跳了跳。
門后的少年穿著白色T恤,個子比半年前更高了,皮膚是冷調(diào)的白,桃花眼微微挑著,
正低頭看我。“你好,我是隔壁剛搬來的,我叫岑嫣,”我把葡萄往前遞了遞,
“我媽媽讓我送點水果……”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沒什么溫度,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謝謝?!眱蓚€字,干凈利落,然后就伸手要關(guān)門?!暗鹊?!”我急忙攔住,
“你是不是……半年前在電話亭借我兩塊錢的那個同學(xué)?我還有兩塊錢沒還你。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然后淡淡地點了點頭,“不用了。”“要的要的,
”我從口袋里摸出兩塊錢,遞到他面前,“說好要還的。”他沒接,只是看著我,
“還有事嗎?”“沒、沒事了,”我有點尷尬,把錢放在他家門口的鞋柜上,“那我先走了,
以后請多關(guān)照。”關(guān)門前,我聽見他說了句“晏禮”。哦,原來他叫晏禮。開學(xué)那天,
我在分班表前找了半天,終于在1班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我搜尋到“晏禮”兩個字排在第一個。劉易然從后面拍我肩膀,“岑嫣,
你看到那個晏禮,是不是特帥?聽說中考全市第一呢!”她眼睛亮晶晶的,
手里捏著本嶄新的筆記本,卻沒像以前那樣說要去要聯(lián)系方式,只是盯著晏禮的名字,
指尖輕輕劃著紙面。劉易然是我初中同學(xué),也是我在城里唯一能說上話的朋友。
她家就在學(xué)校對面,父母是老師,性格開朗得像小太陽,總拉著我去吃校門口的炸串。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提起晏禮時,語氣里總多了點說不清的別扭。“帥是帥,
就是有點冷?!蔽蚁肫鹚P(guān)門時的眼神,忍不住撇撇嘴。劉易然沒接話,
只是拉著我往教室走,“快走吧,班主任要來了?!备咭坏牡谝淮卧驴迹铱剂四昙壍诙?,
僅次于晏禮。班主任在班會上表揚我,說我進步很大,我看見劉易然坐在座位上,
沒像以前那樣沖我比加油手勢,只是低頭轉(zhuǎn)著筆??上铝苏n,晏禮卻堵在了我座位旁邊。
他手里拿著我的數(shù)學(xué)卷子,指尖點著最后一道大題,“這里輔助線畫錯了,步驟太繁瑣。
”我抬頭看他,他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下投了片陰影?!瓣P(guān)你什么事?
”“怕你下次還錯?!彼丫碜臃旁谖易郎?,轉(zhuǎn)身就走,留下一個冷颼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