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封甑印那晚,百年酒甑底下,突然冒出一幅嚇人的圖:山鬼騎在猛虎背上,兇得很。
老酒師秦三指看著這圖,突然狂笑起來。他瘋了一樣叫人封死了酒窖。
自己卻抱著一壇子渾濁得像黃泥湯的酒,跌跌撞撞走到城外那座早就沒人走的斷魂橋頭,
灌了個底朝天,醉死在那里。沒人知道他最后是哭是笑。拆遷的告示像塊燒紅的烙鐵,
燙在秦月手心里。她是秦三指的曾孫女,
攥著祖?zhèn)飨聛淼囊环角嗍 厦婵讨笥碜眭铬告i蛟龍。
她眼睜睜看著幾個染黃毛的混混,掄起鐵棍,砸碎了酒坊祖?zhèn)鞯?、刻滿纏枝蓮花的曲磚墻。
磚塊碎裂的聲音,像砸在她心尖上?;?,不知怎么就燒起來了?;鹈缲澙返靥蛑品?,
濃煙滾滾。一塊燒得焦黑的木雕懸魚(屋角辟邪的魚形裝飾)從高處落下,
滾燙的邊緣正好砸在秦月眉心。劇痛和灼熱讓她眼前一黑。瞬間,天旋地轉(zhuǎn)。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砸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暴雨傾盆的斷魂橋邊!渾濁的瀾河水咆哮著,
幾乎要漫上河灘。一個身影蜷縮在殘破的橋墩旁。
那人猛地回頭——閃電慘白的光照亮了他的臉!半邊臉還算清秀,是個少年模樣。
可另外半邊臉……竟爬滿了青綠色的、像破碎瓷片一樣的菌斑!濕漉漉的,
在雨水中泛著詭異的光,正一點點往下巴脖子蔓延!恐怖又可憐。那少年朝著秦月,
用盡力氣嘶吼,聲音直接鉆進她腦子里: “酒魂橋要活人祭!快跑!記??!
瀾酒三絕——”時間倒回那個封甑的夜晚。酉時三刻,天徹底黑了。秦家酒坊深處,
巨大的蒸糧甑像個沉默的怪獸蹲在陰影里。甑口噴出的白汽嘶嘶作響,沖上去,
又被沉沉的黑暗壓回來,變成滾燙的水珠,砸在下面光著膀子干活的漢子們汗?jié)竦谋成稀?/p>
空氣又濕又黏,全是新糧食蒸熟的甜膩味兒。水汽太重,看什么都模糊。
只有灶膛里燒得正旺的火,在濕漉漉的地上投下巨大又扭曲的影子,一跳一跳,讓人心慌。
秦三指站在翻騰的白汽邊上,人瘦得像根被雷劈過又風干的老樹。
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甑口,干枯的手指不停捻著腰間的酒葫蘆。沒人敢吭聲。
只有柴火噼啪爆響和漢子們粗重的喘氣聲在空曠的酒窖里回蕩,悶得人胸口發(fā)堵。突然,
秦三指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嗬”,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猛地往前一栽,
枯瘦的手指戳向甑口,聲音卻像淬了火的刀子,劈開沉悶:“熄火!封甑!”命令炸響。
早就繃緊的十八個漢子立刻動手。燒著的木柴被鐵鉤飛快拖出來,帶著火星滾進灰坑。
灶膛里刺眼的紅光一下子暗了。翻涌的白汽發(fā)出最后一聲嘶鳴,不甘心地散開。
暗紅色的巨大甑底徹底露在昏暗的油燈光下。水汽凝結(jié)的地方,一片奇異的光澤在流淌。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濕漉漉、滾燙的甑底上,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出一幅天然的圖紋!
線條彎彎曲曲,盤繞有力,畫出一個披頭散發(fā)、像瘋了一樣的山鬼!山鬼光著腳,
穩(wěn)穩(wěn)踩在一頭花紋斑斕的猛虎背上。那猛虎瞪圓了眼睛,獠牙呲著,
一股兇煞暴戾的氣息撲面撞來!酒窖里死一樣靜。冰冷的恐懼像河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漢子們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冰涼的磚墻,牙齒咯咯打顫,連叫都叫不出聲。那圖紋像活的一樣,
帶著古老蠻荒的詛咒,死死抓住了他們的魂。只有秦三指不退反進!他那枯瘦得像鷹爪的手,
毫不猶豫地伸向那滾燙濕滑的甑底!指尖帶著近乎虔誠的顫抖,摸過山鬼亂飛的長發(fā),
摸過猛虎虬結(jié)的肌肉。滾燙的蒸汽灼燒著他的皮膚,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
他卻像感覺不到?!班馈馈类类馈钡统了粏〉男β晱乃厍焕飻D出來。開始還壓著,
斷斷續(xù)續(xù),后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像夜貓子尖叫,在酒窖四壁撞來撞去。
“成了…成了!酒魂成了!”笑聲猛地拔高,又狠狠沉落,裹著濃濃的悲愴,
“可惜…可惜??!天意!天意弄人!”當夜,百年酒窖被沉重的青條石死死封堵。
老酒師秦三指,抱著那壇沒封泥的渾濁酒,腳步不穩(wěn),踩著滿地的寒霜,
走向城外那座廢棄破敗的瀾河斷魂橋。他靠在冰冷的橋墩上,仰頭灌下那渾濁的酒,
直到壇子空了。冰冷的露水無聲地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再沒醒來。
第一章 懸魚劫那張蓋著鮮紅公章的拆遷通知,燙得秦月手心發(fā)疼。痛順著胳膊往上鉆,
鉆到心里,手指尖冰涼,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拆遷辦那個一臉油滑的張主任還在旁邊嘚啵:“…秦老板,識時務點!補償夠意思了!
你這老酒坊,設備老,工藝舊,拆了重建,對鎮(zhèn)子發(fā)展是好事…”“好事?
”秦月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掐進肉里。
她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住書案上那方冰涼堅硬的東西——曾祖秦三指留下的“封壇印”。
青石刻的鎮(zhèn)紙,沉甸甸的。印上的圖案被摸得光滑:醉酒的大禹,光著膀子,腳步踉蹌,
眼神迷離。他手里死死拽著一條粗鐵鏈,鐵鏈另一頭,緊緊勒著一條兇惡蛟龍的脖子!
指尖傳來的冰涼堅硬,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窗外,
“滋啦——”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撕破了酒坊黃昏的寧靜。緊接著,
是磚頭碎裂的悶響和一陣放肆的哄笑。秦月心猛地一沉,幾步?jīng)_到窗邊。
酒坊特有的曲磚高墻下,幾個黃毛混混叼著煙晃悠。領頭的那個,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
手里掂著一根小孩胳膊粗的鐵棍。“操!老棺材瓤子留下的破磚爛瓦,真他媽礙眼!
擋老子財路!”他狠狠啐了口濃痰,糊在青磚上。話沒說完,胳膊掄圓了,鐵棍帶著風聲,
狠狠砸向墻角一塊雕刻著繁復纏枝蓮花紋的曲磚!“不要——!”秦月的驚叫卡在喉嚨里。
“砰——咔嚓!”磚石應聲碎裂!碎塊和粉塵猛地炸開。
那塊不知凝聚了多少代人心血的纏枝蓮曲磚,瞬間四分五裂。秦月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
眼前發(fā)黑。她跌跌撞撞沖出大門,撲到墻根那堆碎磚塊前。
雙手顫抖著在冰冷的碎磚里瘋狂翻找,手指被鋒利的棱角劃破也感覺不到疼。終于,
在幾塊大磚的縫里,她摸到一塊硬硬的、焦黑的、邊緣扭曲的東西。她小心地摳出來。
是半塊木雕懸魚。古建筑屋角辟邪用的魚形雕飾。斷裂的地方毛毛糙糙,焦黑得像炭。
可就在那斷裂的茬口上,一道道深深勒進木頭里的古老紋路,竟然和她手里緊握的封壇印上,
禹王腳下鎖鏈的紋路——一模一樣!一股從血脈深處涌上來的冰冷悸動,瞬間抓住了她。
“嘖,秦老板,跟幾塊破磚頭較什么勁?”油滑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拆遷辦張主任腆著肚子踱過來,皮鞋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磚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簽了字,拿著錢,去城里買亮堂堂的新房子,多好?”秦月攥緊那半塊焦黑的懸魚,
指節(jié)發(fā)白,沒回頭。空氣里劣質(zhì)煙味和磚石灰塵混在一起,嗆得人難受?!熬褪?!
守著這破院子,能孵出金蛋???”金鏈子混混頭子黃毛叼著煙,斜眼瞅著秦月,嗤笑一聲,
“早點認命,張主任這是為你好!”“為我好?”秦月緩緩站起身,轉(zhuǎn)過來,
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燒著冰冷的火,“砸我祖?zhèn)鞯膲Υu,也是為我好?
”黃毛被她看得有點發(fā)毛,隨即惱羞成怒,梗著脖子:“少他媽廢話!擋了開發(fā),
就是跟全鎮(zhèn)人過不去!張主任,我看這娘們兒就是欠收拾!”張主任臉上假笑淡了,
擺擺手讓黃毛閉嘴,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小秦啊,別犯倔。王總那邊說了,只要你點頭,
價錢嘛…還能再談談。”他搓了搓手指頭,做了個數(shù)錢的動作,
“夠你在城里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何必死守這注定沒影兒的老古董?
”秦月只覺得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喘不上氣。古董?
她看著這座浸透了祖輩汗水和酒香的酒坊——油亮的曲木架子,沉默的大酒缸,
空氣里飄了不知多少年的醇厚酒糟味兒…這哪里是古董?這是活著的根!是她秦家的命!
“不賣。”兩個字從她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不容商量的決絕,“酒坊在,我在。
”張主任臉上的笑徹底沒了,像撕掉了面具,露出底下的冰冷算計和不耐煩。
“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哼了一聲,不再看秦月,轉(zhuǎn)頭給黃毛使了個眼色,
“王總要的是這塊地,干干凈凈的地。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說完,背著手,轉(zhuǎn)身走了。
黃毛得了令,臉上露出獰笑,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聽見沒?王總發(fā)話了!哥幾個,
給秦老板好好‘打掃打掃’!讓她這破院子,早點‘干干凈凈’!”幾個混混怪笑著,
抄起地上的磚頭、木棍,就要往酒坊里沖?!拔铱凑l敢!”一聲炸雷似的大喝響起。
一個穿著油膩工裝褲、壯得像鐵塔的中年漢子,扛著一把大鐵鍬,黑著臉大步?jīng)_過來,
身后跟著七八個拿著家伙的街坊鄰居。正是酒坊的老伙計王胖子。他是運酒的,力氣大,
嗓門大,為人仗義?!巴跖肿??你他媽少管閑事!”黃毛有點虛,色厲內(nèi)荏地吼?!伴e事?
”王胖子把鐵鍬往地上一杵,“咚”一聲悶響,瞪著一雙牛眼,“砸秦家的門,
就是砸我王胖子的飯碗!動我飯碗,老子跟他拼命!
”他身后的街坊們也紛紛舉起手里的家伙——掃把、扁擔、鍋鏟,七嘴八舌地喊: “就是!
欺負人欺負到家門口了!” “秦家酒坊多少年了,說拆就拆?” “還有沒有王法了!
”黃毛看著眼前這陣仗,慫了。他人少。他指著王胖子他們,氣得直哆嗦:“好!好!
你們…你們等著!有你們哭的時候!”撂下狠話,帶著手下灰溜溜跑了??粗旎炫苓h,
王胖子得意地哼了一聲,把鐵鍬往肩上一扛,走到秦月身邊,粗聲問:“丫頭,沒事吧?
這幫狗日的,越來越不像話了!”他看到秦月手里緊攥的焦黑懸魚和掌心的血痕,
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幫畜生!連老物件都砸!”秦月?lián)u搖頭,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臉,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沖散了冰冷和憤怒?!巴跏?,謝謝你們?!薄爸x啥!街里街坊的!
”王胖子擺擺手,又擔憂地看著狼藉的墻角,“不過…丫頭,這么硬頂著也不是辦法。
那個王八蛋王總,聽說背景硬得很…”“我知道。”秦月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的粉塵和劣質(zhì)煙味讓她胸口發(fā)悶。她低頭看著手里那半塊焦黑的懸魚,
斷裂處的古老紋路在夕陽下格外清晰,和封壇印上的鎖鏈紋路隱隱呼應。
一種沉甸甸的、逃不開的感覺,像冰冷的瀾河水,悄悄漫過心頭。她握緊懸魚,
指尖的刺痛讓她清醒?!氨鴣韺?,水來土掩。這酒坊,是曾祖、是父親留下的根,
我不能讓它毀在我手里?!币股瑤е接暧麃淼某林?,籠罩了傷痕累累的秦家酒坊。
第二章 斷橋影濃重、嗆人的煤油味,像冰冷的毒蛇,鉆進鼻子,
一下子蓋過了酒坊里常年飄著的酒糟香。秦月剛把那半塊焦黑的懸魚貼身藏好,
心口那股不安還沒散,就聽到庫房角落里傳來一聲輕微的“嗤啦”。緊接著,
金紅色的火苗猛地從酒缸的縫隙里竄了出來!火!起火了!火勢蔓延得邪門,又快又狠。
舔著干燥的木架子,吞著稻草,眨眼功夫就把那些裝著秦家百年心血的陶甕酒缸卷了進去。
熱浪扭曲了空氣,眼前全是跳動的金紅。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焦糊味和酒精的辛辣。
“救火!快來人救火!”秦月嘶喊著,抓起手邊一切能盛水的東西沖向火源。但杯水車薪。
火魔獰笑著變成火海,把她逼退到墻角。絕望像冰水淹沒了她。隔著烤人的熱浪,
她眼睜睜看著火苗爬上寫滿家族歷史的陶甕,釉面在高溫下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那些酒,
是曾祖的心血,是父親的堅守,是她要守住的根?。【驮谶@時,
一股難以形容的滾燙感猛地從她心口炸開!好像貼身藏著的半塊焦黑懸魚瞬間被扔進了熔爐!
燙得她差點慘叫出來!但緊接著,一股溫潤得像古玉似的清涼感,奇異地穿透了那股灼燒,
從心口位置猛地沖上來,直頂眉心!嗡——!天旋地轉(zhuǎn)!腳下滾燙堅實的地面,
一下子變成了無底深淵。失重感抓住了她,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朝著無邊黑暗急速下墜。
耳邊風聲呼嘯,夾雜著火焰燃燒的噼啪爆響,又迅速遠去,
被另一種更宏大更恐怖的聲音取代——那是滔天巨浪的咆哮!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間裹住了她!窒息!渾濁腥臭的河水瘋狂灌進她的口鼻!秦月猛地睜開眼,
身體正不受控制地砸進洶涌冰冷的激流里。四周墨黑,只有頭頂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
瞬間照亮了濁浪排空、像沸騰墨汁一樣的河面。瀾河!這是瀾河!
但絕不是她熟悉的那個瀾河!暴雨像鞭子,狠狠抽在她臉上身上。她嗆咳著,拼了命掙扎,
冰冷的河水帶著濃烈的、像陳年烈酒一樣的辛辣味兒,一次次灌進喉嚨。求生的本能驅(qū)使她,
手腳并用,終于在一片濕滑黏膩的河灘上爬了出來。她劇烈咳嗽著,
吐出混著泥沙和濃烈酒氣的河水,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她抹開糊住眼睛的雨水和頭發(fā),
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河面深處。心臟,在那一刻凍住了。
一座斷裂的、只剩下嶙峋骨架的巨橋殘影,像上古巨獸冰冷的脊骨,
橫在墨黑翻騰的瀾河之上!橋身大半泡在洶涌的河水里,只剩下靠近岸邊的橋基部分,
在無邊的黑暗中,透出一點微弱搖曳的幽光。
而更讓她頭皮發(fā)炸、渾身血液倒流的是——黑壓壓的“人群”,正無聲無息地涌向那點微光!
他們戴著寬大的、遮住整張臉的破舊斗笠,披著濕漉漉、顏色晦暗的蓑衣,身形飄忽,
腳不沾地,像被無形的線牽著,在泥濘河灘上“滑行”。沒人說話,沒人喊叫,
只有斗笠下深不見底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群被驅(qū)趕著、撲向唯一光亮的沉默蝗蟲,
直撲斷橋橋基處的那點幽光!橋基微光處,一個瘦小的、裹在蓑衣里的背影,
正背對著洶涌河水,蜷縮在那里。那人雙手不斷從渾濁河水中舀起水,
一遍遍固執(zhí)又絕望地淋在橋基處一塊布滿裂紋、好像隨時會碎的巨大石頭上。每一次動作,
都帶著耗盡心力的顫抖。一種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無法抗拒的悸動,像無形的繩子,
猛地拉扯著秦月。她忘記了那些詭異斗笠客的恐怖,忘記了刺骨的寒冷,一步一步,
踉蹌著走向那個單薄的蓑衣背影。顫抖冰冷、帶著河水腥氣的手,幾乎不受控制地伸出去,
想要碰碰那被雨水浸透的蓑衣……“瀾酒三絕:頭絕‘血糯紅’,
色如殘陽;二絕‘淚曲香’,
醉骨穿腸;三絕……”一個清冽如冰泉、卻又沙啞撕裂像破鑼的少年聲音,
毫無征兆地、直接在秦月腦子深處炸開!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她的意識!
蓑衣下的身影,猛地回頭!慘白的電光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他!半邊臉,還顯稚嫩,
雨水沖得蒼白沒血色,眉眼依稀清秀。而另外半邊臉……竟爬滿了青釉般的詭異菌斑!
那斑塊在冰冷的雨水里泛著濕漉漉的非人光澤,像無數(shù)破碎的古瓷片,粗暴地嵌進了皮肉里,
邊緣猙獰,正緩緩地向下巴和脖子蔓延!“快記!”少年那只沒被菌斑蓋住的眼睛,
死死地、近乎瘋狂地盯著秦月,瞳孔深處燃燒著快要死了、要把一切燒光的急迫火焰,
“酒魂橋要活人祭!快走!離開這里——!”無形的恐懼巨手,比冰冷的河水更刺骨,
瞬間抓住了秦月的心臟!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排斥力量,猛地從少年身上爆發(fā)出來,
狠狠撞在她胸口!“啊——!”秦月只覺得整個人被狂暴的颶風卷了起來,
眼前的暴雨、斷橋、青釉菌斑的臉、撲向幽光的斗笠鬼影……所有景象瞬間扭曲拉長破碎!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被狠狠拽離這片暴雨滂沱的噩夢深淵!
第三章 雙生煞現(xiàn)實世界的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焦糊味,
混雜著殘存酒液被高溫蒸騰后苦澀的奇異醇香。廢墟一片狼藉,
斷墻破瓦在慘淡月光下投下猙獰的影子。秦月猛地從冰冷潮濕的地上彈坐起來,大口喘氣,
肺里火辣辣地疼。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下意識摸向心口,
那半塊焦黑的懸魚木雕還在,緊貼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讓人心安的溫熱。夢?
那冰冷的河水,那青釉菌斑的少年,那無聲涌來的斗笠鬼影……一切清晰得像烙在腦子里。
可手底下是真實的、帶著余溫的焦土。那半塊懸魚木雕的紋路,和封壇印上禹王鎖鏈的紋路,
嚴絲合縫。這不是夢。至少不全是?!霸卵绢^!你沒事吧?
”幾個被火光驚動、匆匆趕來的老酒坊師傅和鄰居圍了過來,臉上全是煙灰和驚惶。
看著眼前這片承載了他們大半輩子記憶的廢墟,老師傅們眼里淚光閃動。
“咳…咳咳…”王胖子撥開人群沖過來,他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工裝褲燒焦了一大塊,
手里拎著個變形的破水桶?!把绢^!你嚇死你王叔了!火那么大,你怎么還往庫房沖?
不要命了!”他嗓門大,但聲音里帶著后怕的抖。秦月抹去臉上的水,
撐著發(fā)軟的膝蓋站起來?;鸸庠谒鄣滋鴦?,映出廢墟的輪廓,
也映出那少年半邊青釉斑駁的臉和瀕死的嘶吼——“瀾酒三絕:頭絕‘血糯紅’,
色如殘陽;二絕‘淚曲香’,醉骨穿腸;三絕……”“復刻‘淚曲香’!”她的聲音不高,
因為嗆了煙而沙啞,卻帶著劫后余生的斬釘截鐵,穿透焦糊的空氣,砸在每個人心上。
短暫的死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弄懵了?!吧??‘淚曲香’?
”王胖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小眼睛瞪得溜圓,聲音拔高,“丫頭,你是不是被煙熏糊涂了?
酒坊都燒成這德性了!曲房、糧倉、窖池…全完了!拿啥復刻?拿這堆灰嗎?
”他指著冒煙的廢墟,痛心疾首。
頭發(fā)花白的老曲師劉伯也顫巍巍開口:“東家…‘淚曲香’是咱秦家祖上秘傳三大絕釀之一,
工藝復雜,用料講究,失傳快百年了…眼下這光景…”他搖搖頭,意思再明白不過。
秦月沒看他們,目光投向廢墟一角——存放曲料的曲房??恐厥獾慕ㄖY(jié)構(gòu)和風向,
加上大伙兒奮力撲救,曲房竟奇跡般地只塌了一角,主體架子還在,
里面的曲架和部分陳年老曲塊好像保住了。溫熱混雜著新糧和陳年曲菌的獨特氣息,
在這片焦土上頑強地飄著,顯得格外珍貴?!扒窟€在。”秦月的聲音不容置疑,
帶著秦家血脈里流淌的酒坊主人氣勢,“糧沒了,去鎮(zhèn)上買!去借!水沒了,去瀾河挑!
人還在!手藝還在!”她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被煙火熏黑、寫滿驚惶疲憊的臉,
“‘淚曲香’必須釀出來!現(xiàn)在!立刻!”她不再解釋,轉(zhuǎn)身,
腳步虛浮卻堅定地走向那片殘存的曲房。赤著的腳踩過滾燙的瓦礫和冰冷的泥水,
留下淺淺的腳印。王胖子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冒煙的曲房,一拍大腿:“得!丫頭魔怔了!
老劉,老李!別愣著了!聽東家的!趕緊的,能動彈的都跟我來!清曲房!老趙,你腿腳快,
去鎮(zhèn)上糧店敲門!就說秦家酒坊急用,有多少上好的紅糧、糯米、豌豆,先賒賬拉過來!
”他瞬間化身指揮,大聲吆喝起來。“胖子,這…這能行嗎?”劉曲師還有點猶豫。
“行不行也得干??!你沒看丫頭那眼神?”王胖子壓低聲音努努嘴,
“跟當年她曾祖封甑那晚的眼神,一模一樣!透著股邪性勁兒!聽她的,準沒錯!快點!
磨蹭啥呢!”在秦月決絕和王胖子吆喝下,劫后余生的人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qū)動起來。
清理廢墟、搶救曲塊、搬運工具、擔水、找糧…混亂中帶著奇異的秩序。
空氣里焦糊味混合著酒氣、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曲房內(nèi),溫度比外面高,
彌漫著濃郁的酒曲發(fā)酵氣味。秦月沒有半分猶豫,親自示范。
她讓幾個年輕腳踝靈巧的少女脫下鞋襪。
“東家…這…踩曲不都是…”一個圓臉少女看著自己白白的腳丫,有點不好意思。
踩曲是釀酒制曲關(guān)鍵一步,傳統(tǒng)古法需要少女光腳踩踏曲料,
利用腳上的菌群和溫度促進發(fā)酵。但現(xiàn)代工藝早就改進了,秦家酒坊也很多年不用這法子。
“必須光腳?!鼻卦抡Z氣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古法‘淚曲香’,要引地氣,通曲魂。
腳心最通地脈。照做?!鄙倥畟兓ハ嗫纯?,最終咬咬牙,脫下鞋襪,露出白白的腳掌,
在老師傅們復雜的目光中,
赤腳踏進溫熱的曲料堆——那是搶救出來、混合新買原料重新調(diào)好的。
腳心傳來混合麥麩、豆類、草藥粉末的粗糲觸感,溫熱潮濕。秦月閉上眼,拋開雜念,
身體遵循酒坊秘本里記的古法,開始慢慢踩踏。抬腳,落下,再抬起,
再落下…動作由生澀漸漸流暢,好像沉睡在血脈深處的韻律正在醒來。汗水很快浸濕鬢角,
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曲料上。累得像潮水沖擊她的意志。
她感到腳心傳來曲料在微生物作用下慢慢升溫發(fā)酵的微熱感,那是孕育生命和力量的溫度。
她靠向旁邊厚重的曲架,喘口氣歇歇。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曲架上層層疊疊、碼放整齊的曲塊縫隙。就在此時——一陣陰冷的穿堂風,
毫無預兆地從曲房深處吹過。帶著地窖深處、像墓穴一樣的寒氣。曲塊縫隙深處,
一個東西突兀地一閃而過!寬大的斗笠邊緣!深色的、濕漉漉的蓑衣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