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從未如此粘稠而緩慢?？蛷d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蘇晚晴蜷縮在沙發(fā)一角，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目光空洞地盯著地板上某處虛無。唐海峰則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腳步沉重，每一次轉(zhuǎn)身都帶著風聲，眼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血絲，神經(jīng)質(zhì)地不斷看向墻上的掛鐘。
秒針每一次“咔噠”的跳動，都像敲擊在他們的心臟上。
思安被客廳里壓抑詭異的氣氛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抱著她的破恐龍，光著腳丫跑出來，帶著哭腔喊“媽媽”。蘇晚晴強忍著幾乎崩潰的情緒，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把懵懂的小女兒緊緊摟在懷里，輕聲安撫著，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思安感受到母親身體的顫抖，雖然不明所以，但也乖巧地縮著，大眼睛不安地轉(zhuǎn)動著，看看臉色鐵青的爸爸，又看看走廊陰影里安靜站著的姐姐。
思寧依舊抱著她的灰兔子玩偶，赤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她沒有靠近父母，也沒有回房間。只是安靜地站著，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暴中心頑強扎根的小樹苗。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客廳的窗戶上，仿佛在透過厚重的窗簾凝視著外面的黑夜，等待著什么。偶爾，她會低下頭，看著懷里的兔子玩偶，伸出小小的手指，輕輕拂過兔子那用兩顆黑色紐扣做成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遮掩了眼底深處無人能懂的情緒。
唐海峰的踱步越來越快，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閣樓里那個東西，不去想那個蒼老聲音所說的“聯(lián)系”和“不可預測的影響”。寧寧現(xiàn)在看起來是平靜的，但這份平靜下，是否正醞釀著風暴？那個“聯(lián)系”的對象……是否已經(jīng)回應？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射向思寧：“寧寧，告訴爸爸，閣樓上那個……東西，你弄它做什么？你在聯(lián)系誰？”
思寧抬起頭，看向父親。她的眼神清澈依舊，沒有任何閃躲，只是帶著一絲被打斷思緒的輕微不悅。她的小嘴抿了抿，似乎在思考如何用父母能理解的詞匯解釋一個復雜的概念。
“聽。” 她只吐出一個字，然后伸出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向天花板（閣樓的方向），最后，指向窗外無垠的夜空，“聲音。星星的聲音。很亂?！?她的小眉頭又習慣性地蹙了起來，像是被某種持續(xù)的噪音困擾著，“想聽清楚?！?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更精確的表達，“……想找，不一樣的?！?/p>
星星的聲音？很亂？想聽清楚？找不一樣的？
蘇晚晴和唐海峰再次被女兒口中吐出的、超越年齡認知范疇的詞語擊中，陷入更深的茫然。這比“聯(lián)系外星人”聽起來更抽象，更……瘋狂！這已經(jīng)不是“天才”能解釋的了！
“滴滴——！”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如同劃破夜空的利刃，驟然在樓下寂靜的小區(qū)里響起！緊接著，是輪胎摩擦地面的短促聲響，以及不止一輛車關閉引擎的動靜。
來了！
蘇晚晴的身體猛地一僵，懷里的思安被嚇得一哆嗦。唐海峰一個箭步?jīng)_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掀開厚重窗簾的一角。
樓下，慘白的路燈映照下，兩輛線條冷硬、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商務車如同沉默的巨獸，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們單元門口。車門迅速而安靜地打開，幾個穿著深色便裝、身形矯健、神情冷峻的人率先利落地跳下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環(huán)境，行動間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警惕和壓迫感。隨后，一個穿著灰色夾克、頭發(fā)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者在一個年輕助手的攙扶下，略顯急促地下了車。他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投向了唐海峰所在的窗口方向！正是電話里那個蒼老聲音的主人——陳景和教授！
唐海峰的心臟狠狠一縮，下意識地放下了窗簾，仿佛被那穿透黑暗的目光灼傷。他轉(zhuǎn)過身，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是他們！人不少，有……有安保！”
門鈴聲，在下一秒，以一種彬彬有禮卻又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清脆地響起。
“叮咚——叮咚——”
每一聲，都像敲在瀕臨破碎的鼓面上。
蘇晚晴臉色煞白，緊緊抱著思安，無助地看向丈夫。思安似乎終于被這接踵而至的緊張氣氛嚇到，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只有思寧，依舊安靜地站在原地。她似乎對門鈴聲毫無反應，小小的眉頭卻舒展開來，一直望著窗外的目光收了回來，落在了緊閉的入戶門上。那雙過分沉靜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期待？
唐海峰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驚濤駭浪。他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門外，陳景和教授站在最前面，花白的頭發(fā)在樓道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歷經(jīng)風霜的沉靜和一絲掩藏得很深的急切。他身后，站著兩名目光如鷹隼般的安保人員。
唐海峰的手握在冰冷的門把手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回頭看了一眼驚恐的妻子和哭泣的小女兒，又看了一眼走廊里那個安靜得詭異的大女兒。退無可退。
他猛地拉開了門。
“陳教授？” 唐海峰的聲音帶著戒備和不易察覺的顫抖，身體下意識地擋在門口。
“唐先生，蘇女士，深夜打擾，非常抱歉?！?陳景和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比電話里更加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權(quán)威感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門內(nèi)的情況，在看到被蘇晚晴緊緊抱著、哭得抽抽噎噎的思安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而當他的視線捕捉到走廊陰影里那個抱著兔子玩偶、安靜望過來的小小身影——唐思寧時，他那雙飽經(jīng)滄桑、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驟然爆發(fā)出難以抑制的、如同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熾熱光芒！
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被更深沉、更迫切的凝重所取代。
“情況緊急，請讓我們進去！” 陳景和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我們需要立刻評估唐思寧的狀態(tài)！她主動發(fā)起的信息耦合嘗試，其強度和時間窗口遠超我們的預期！這非常危險！”
“信息耦合？” 蘇晚晴失聲叫道，這個完全陌生的詞匯像一把冰錐刺入她的腦海，“什么危險？你們要把寧寧怎么樣？！”
“不是我們要把她怎么樣，蘇女士！” 陳景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嚴厲的急切，“是她正在進行的嘗試本身！未經(jīng)引導和保護的、高強度的信息耦合，對未成熟的心智而言，等同于將自己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宇宙背景輻射的洪流之中！輕則意識受創(chuàng)，重則……” 他猛地頓住，后面的話似乎過于沉重，但他眼中那份深切的擔憂和急迫，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走廊里的思寧，突然有了動作。
她抱著兔子玩偶，邁開小小的步子，不緊不慢地朝著門口走來。她的目光，越過了擋在門口的父親，越過了驚惶的母親和哭泣的妹妹，直直地落在了門外的陳景和教授臉上。
她的腳步很穩(wěn)，小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卻清晰地倒映著樓道的光線，亮得驚人，仿佛有兩簇幽微的火焰在靜靜燃燒。她走到唐海峰身邊，伸出小小的手，輕輕拉了拉父親僵硬的衣角。
唐海峰下意識地低頭。
思寧仰著小臉，看著他，然后，又看向門外神情凝重的陳景和，小嘴微張，清晰地說：
“吵?！?她指的是樓下汽車的動靜和剛才的喇叭聲。
然后，她抬起小小的手指，不是指向閣樓，而是指向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心，小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可以被稱之為“困擾”的情緒：
“安靜。他來了。聲音……變大了。” 她像是在描述一種物理現(xiàn)象，“需要……關掉。”
他來了？誰來了？聲音變大了？關掉什么？
思寧的話，如同天書，卻讓門外的陳景和教授臉色劇變！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年輕助手，一個箭步跨入門內(nèi)，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個老人！他蹲下身，幾乎是平視著思寧的眼睛，那雙閱盡千帆的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
“孩子，告訴爺爺！什么聲音變大了？你‘聽’到什么了？是不是……很多很多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是不是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亮’的聲音，正在靠近？！”
思寧看著近在咫尺的老人，那雙似乎能看透她所有秘密的眼睛。她沒有絲毫害怕，反而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能理解她“語言”的人。她的小眉頭蹙得更緊了，仿佛在忍受著某種無形的噪音干擾。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小手指依舊按著自己的眉心：
“嗯。亮的。很吵。像……太陽?！?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尋找更貼切的比喻，“……新的太陽。在敲門?！?最后四個字，她說得異常清晰。
“新的太陽在敲門……” 陳景和喃喃地重復著，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對著身后嚴陣以待的助手和安保人員，聲音因為極度的緊迫而撕裂變調(diào)：
“快！一級響應預案！目標確認！耦合源指向性鎖定！干擾器最大功率！立刻屏蔽這片區(qū)域所有非授權(quán)電磁波！快?。?！”
隨著他聲嘶力竭的命令，門外的安保人員瞬間動了！其中一人迅速從隨身攜帶的黑色手提箱中取出一個閃爍著紅綠燈光的方形儀器，猛地按下一個醒目的紅色按鈕！
“嗡——?。?！”
一股無形的、低沉的、卻仿佛能滲透墻壁和骨骼的強大電磁脈沖，以商務車為中心，驟然爆發(fā)開來！樓道的聲控燈瞬間熄滅！整個單元，乃至附近幾棟樓的燈光，都詭異地閃爍了幾下！
與此同時，客廳的窗戶玻璃，毫無征兆地、輕微地嗡鳴共振起來！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正在極近的距離內(nèi)，與那股強大的屏蔽脈沖激烈地碰撞！
思寧小小的身體，在陳景和發(fā)出命令、屏蔽脈沖爆發(fā)的瞬間，猛地晃了一下！她一直平靜無波的小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痛苦的神色！她緊緊抱住懷里的兔子玩偶，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小小的眉頭死死擰在一起，仿佛有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她的意識深處！
“呃……” 一聲極其壓抑的、幼獸般的痛哼從她緊咬的牙關里逸出。
“寧寧！” 蘇晚晴魂飛魄散，尖叫著想要撲過去。
“別碰她！” 陳景和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他迅速從自己隨身的提包里取出一個銀色的、造型奇特的金屬貼片，動作快如閃電，“蘇女士！冷靜！這是意識層面的沖擊！物理接觸只會加重她的負擔！”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銀色貼片貼在思寧的額頭上。貼片接觸到皮膚的瞬間，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藍光。思寧身體劇烈的顫抖似乎緩和了一瞬，緊皺的眉頭也略微舒展，但小臉依舊蒼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陳教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海峰目眥欲裂，看著痛苦的大女兒，又驚又怒，幾乎要失去理智，“我女兒她……”
“現(xiàn)在沒時間解釋！” 陳景和頭也不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思寧額頭的貼片反饋的微弱光信號上，語速快得像連珠炮，“那個‘新的太陽’……是另一個高維信息耦合體！它被思寧無意識散發(fā)的強大耦合引力吸引過來了！像飛蛾撲火！思寧的感知場太‘亮’，對它而言如同燈塔！現(xiàn)在屏蔽器暫時隔絕了它的‘視線’，但思寧剛才主動的耦合嘗試已經(jīng)打開了通道，她的意識正處于兩個強大信息源的引力撕扯中心！我們必須立刻帶她回中心！只有那里的防護矩陣能保護她的意識不被撕裂！快！沒時間了！”
另一個……高維信息耦合體？感知場？引力撕扯？意識撕裂？
每一個詞都像來自科幻恐怖片，瘋狂地沖擊著唐海峰和蘇晚晴的認知極限?？粗畠荷n白痛苦的小臉，他們殘存的理智被巨大的恐懼和救女心切的本能徹底碾碎。
“跟你們走！快救寧寧！” 蘇晚晴帶著哭腔嘶喊，什么未知，什么恐懼，都比不上女兒此刻的痛苦重要！
陳景和立刻示意助手。一名穿著白大褂、神情干練的年輕女子迅速上前，動作輕柔卻極其專業(yè)地將因意識沖擊而顯得虛弱無力的思寧抱起。思寧沒有反抗，只是將小臉埋進了女助手肩頭的衣料里，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蘇女士，您帶著小女兒也一起！中心有最安全的安置區(qū)！這里不能待了！” 陳景和語速飛快地補充，目光掃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思安和驚恐萬狀的蘇晚晴。
唐海峰咬緊牙關，一把抄起還在抽噎的思安，另一只手緊緊抓住妻子冰涼的手：“走！”
一行人迅速而無聲地撤離。安保人員訓練有素地前后護衛(wèi)。當抱著思寧的女助手經(jīng)過陳景和身邊時，一直虛弱地趴在她肩頭的思寧，忽然微微抬起了頭。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額頭的銀色貼片閃爍著微弱的藍光。但她的眼睛，卻穿過混亂的人群，越過陳景和教授的肩膀，投向了那扇通往閣樓的、緊閉的窄門。
她的目光，不再是痛苦或虛弱。
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是對自己未完成“作品”的遺憾，像是對那個被屏蔽隔絕的“新太陽”的好奇，又像是對某種宏大未知的、剛剛窺見一隅便被迫中斷探索的……深深的不甘。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沒有發(fā)出聲音。
但抱著她的女助手，卻清晰地感覺到，懷里這個小女孩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繃緊了一下。像一張被拉滿后驟然松開的弓弦。
閣樓深處，那曾經(jīng)持續(xù)嗡鳴的源頭，在強大的屏蔽脈沖下，早已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