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1940年冬，蜀道寒。亂世的寒風(fēng)像刀子，刮過蜀地連綿的濕冷群山。
一支十?dāng)?shù)人的逃荒隊伍，像潰堤的泥水，蠕動著進(jìn)一個叫青云村的山坳。隊伍末尾，
跟著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婉初。十七歲，從皖南來。曾是深宅繡樓里描紅畫翠的小姐。
如今，華服褪盡，全家命喪兵匪刀下，只剩她一個。破衣爛衫遮不住天生的好樣貌，
也遮不住眼中滅頂?shù)捏@惶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泥濘里。臉上沒顏色，
眼窩深得能埋人。村口聚了些人，看同情的看他們。一個胡子花白的族老站出來，
嘆口氣：“造孽喲…都進(jìn)來吧，避避寒氣。”她跟著逃荒的隊伍被領(lǐng)進(jìn)一村里祠堂。
有人遞來一碗熱粥。有人塞給她半塊烤得焦黑的紅薯?；鹛晾锼芍︵枧卷?，煙熏得人流淚，
但卻一異常溫暖。幾個女人翻出件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老棉襖，裹在她冰涼的身上。她捧著熱粥，
熱氣呵在臉上。僵硬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覺。喉嚨里堵著的硬塊，被那點滾燙的粥水，
艱難地沖下去一點。她縮了縮脖子，把破棉襖裹緊了些，分外溫暖。心中暗自感嘆，
自己終于到了個可以停留避難的地方了。21990年，川東，永安鎮(zhèn)。雨，下瘋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土腥和腐葉漚爛的氣味。
剛搶險救災(zāi)完，守著值班室整整兩天沒睡了。我靠在鎮(zhèn)派出所的窗框上，
眼珠子盯著外面那條被雨水澆得泥濘的土路。今年的雨水邪性，沒日沒夜地潑，
自己村后山的那棵老槐樹，聽說昨天夜里到底撐不住，半邊身子塌進(jìn)了山溝里。
桌上的老式電話機(jī)猛地炸響，鈴聲刺耳。我抓起聽筒，那頭是青云村的村長，聲音焦急，
裹著風(fēng)雨的呼嘯：“衛(wèi)東！快！快帶人來！老槐樹底下……底下挖出東西了！邪門！
太邪門了！”邪門？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片警，邪門事聽得耳朵起繭。我撂下電話，
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舊警用雨衣套上，沖院子里吼了一嗓子：“柱子！跟我去趟青云村！
帶上鍬！”警用邊三輪在泥漿里艱難地拱著。趕到村后山坳時，雨勢小了些，
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扣了口破鐵鍋。塌方的泥土和碎石堆成了小山，
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歪斜著，龐大的根系猙獰地裸露出來，像被剝了皮的巨獸爪子。
渾濁的黃泥湯順著樹根往下淌。老槐樹的根須糾纏得如同巨蟒盤踞，
深褐色的筋絡(luò)在雨水沖刷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就在那盤根錯節(jié)的深處，一個東西被死死箍著。
暗青色的銅皮，裹著一層厚厚的濕泥，露出方方正正的一角。幾十號村民圍在不遠(yuǎn)處，
指指點點，臉上混雜著恐懼和一種好奇的亢奮，嗡嗡的議論聲比雨聲還粘稠。仔細(xì)看去，
那銅匣靠近樹根擠壓的地方，赫然裂開了一道不規(guī)則的縫隙?！案魑秽l(xiāng)親都退后點！
”我吼了一嗓子，雨聲很大，不吼的大聲些怕是要埋沒在雨聲和議論聲里。
人群稍微安靜了些，目光都盯在我和柱子身上。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去，爛泥沒過腳踝，
冰冷黏膩。柱子掄起帶來的鐵鍬，小心翼翼地刨開裹著銅匣的泥塊和細(xì)根。
雨水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他抹了一把臉，動作有點抖。銅匣不大，也就比骨灰盒稍長點，
掛著一把銹得發(fā)黑的銅鎖，鎖鼻附近的銅皮因那道裂縫微微翹起?！皷|哥，
這……”柱子停下手，看著我?！芭_?！蔽叶⒅窍蛔雍湍堑懒芽p，
心里那股子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重。這地方，這樹，這天氣，再加上這么個玩意兒，
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邪乎。難道是哪個老祖宗這東西埋進(jìn)老槐樹樹根底下的？
柱子用鍬刃小心避開裂縫，別住那鎖頭，猛地一撬?！斑菄}”一聲脆響，
銅鎖斷裂掉進(jìn)泥水里。匣蓋松動了。我吸了口氣，伸手抓住那冰冷濕滑的銅邊，用力掀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沖了出來。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木頭朽爛的霉，
倒像是…像是打開了一口封存多年的棺木，混合著極淡、卻又異常刺鼻的腥甜，
直往鼻腔里鉆。匣子內(nèi)壁襯著褪色發(fā)黑的綢緞，早已朽爛不堪。里面靜靜躺著的，是半截傘。
骨白色的傘柄，溫潤得像是打磨了千年的老玉，觸手冰涼。傘骨也是同樣的材質(zhì)，
根根纖細(xì)勻稱，以一種極其精巧、近乎藝術(shù)的方式彎曲排列著，撐開了一小片殘缺的傘面。
那傘面不是布，也不是紙，薄如蟬翼，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帶著細(xì)微紋理的質(zhì)感，
像某種被風(fēng)干的皮膜。傘面邊緣殘破不齊，上面凝固著大片深褐色的污跡，
像干涸了百年的血。它就那么躺在爛綢子里，精致得讓人心頭發(fā)毛，
又透著一股子直鉆骨縫的陰寒?！拔业睦咸鞝敗@啥玩意兒？”柱子湊近了看，
聲音打著顫?！肮穷^做的?！蔽衣犚娮约汉韲蛋l(fā)緊，聲音干澀，“像是人骨頭。
”人群里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夾雜著倒吸冷氣的聲音。“衛(wèi)東?。 贝彘L撥開人群擠到前面，
“這……這東西是族里的老祖宗留的嗎？”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泡爛的核桃皮，
“不知道情況的話，先請回祠堂供著？”我盯著那半截骨傘，
那股子陰冷氣兒仿佛順著指尖往胳膊里鉆。這東西感覺邪乎，也不確定是不是人骨。
但不管它是什么，那年代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只能按規(guī)矩來，先放祠堂保管好，“保田叔，
那先送祠堂吧?！蔽野雁~匣蓋子重新合上，隔絕了這件怪異的物件，也隔絕了那股陰寒。
“村里出現(xiàn)的東西，先歸村里了吧?！闭l也沒想到，那場暴雨沖垮的不止是老槐樹，
更是幾十年前的封印。銅匣在樹根擠壓下裂開的那道縫，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
祠堂里光線昏暗，彌漫著陳年香燭和木頭朽爛混合的氣味。
我把沉重的銅匣放在供桌前的青石地上，“咚”的一聲悶響，震得供桌上的燭火都晃了晃。
村長和幾個族老圍上來，臉上刻著敬畏和揮之不去的恐懼?！靶l(wèi)東，
多虧了你……”村長搓著手，目光卻死死黏在銅匣上。我擺擺手，打斷他：“保田叔，
東西交給你們了，怎么處理，村里定。我回去寫報告。”任務(wù)完成，
這邪門的玩意兒離我越遠(yuǎn)越好。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把祠堂里那股子壓抑的空氣和身后低低的議論聲甩開。雨還在下，打在祠堂古老的瓦片上，
噼啪作響。走出祠堂大門，冰涼的雨點打在臉上，
我才感覺那股子從銅匣里帶出來的陰寒稍稍散去。柱子跟在我后面，小聲嘀咕：“東哥，
那玩意兒……看著真是有些瘆人?！蔽覜]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3接下來的幾天，
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我忙著處理鎮(zhèn)上幾起因為雨水引發(fā)的鄰里糾紛，
幾乎把那半截骨傘拋到了腦后。直到第三天傍晚，所里那部老電話又催命似的響起來。
還是村長的聲音，這次徹底變了調(diào)，只剩下嘶嘶的氣流和絕望的哭腔：“衛(wèi)東！衛(wèi)東！
出大事了！死人……死人了！老會計……李立國他……瘋了！把自己……撓爛了！
血……到處都是血??！”我心頭猛地一沉。李立國？
那個第一個從祠堂里把銅匣抱到供桌上的老頭？等我?guī)е釉俅螞_進(jìn)青云村，
趕到李立國家時，血腥味濃作嘔，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類似燒融塑料的焦糊味，直沖腦門。
李立國的婆娘癱在院子里，目光渙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只會重復(fù)：“癢……癢啊……他喊癢……”鄰居們臉色慘白，遠(yuǎn)遠(yuǎn)地圍著那間屋子，
沒人敢靠近。堂屋的門敞開著?；璋档墓饩€下，景象如同地獄一角。
李立國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早已沒了氣息。他身上的衣服被抓得稀爛，
裸露出來的皮膚……那不是皮膚。那是一片片、一塊塊融化的蠟！暗紅、焦黃，
黏膩地向下流淌、塌陷，露出底下鮮紅發(fā)黑的肌肉紋理，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見森白的骨頭。
地上、墻上，到處是噴濺和涂抹的血跡、粘稠的肉屑，還有一道道深可見骨的抓痕。
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指甲蓋都翻了起來，嵌滿了自己的皮肉。法醫(yī)老張蹲在尸體旁，
戴著口罩，眉頭擰成麻花。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片脫落的、半融化的皮膚組織，
對著昏暗的光線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隨即猛地別過頭干嘔了一聲。他抬起頭，
看向站在門口的我，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絲驚懼：“李衛(wèi)東……這……這他娘的不是病！
沒見過……從來沒見過！體溫正常，沒有感染跡象，
臟器也沒明顯病變……可這皮……怎么就……像蠟一樣化了？
還有這癢……”他指了指地上那些深得可怕的抓痕，“得是什么癢，才能把人逼成這樣？
”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qiáng)忍著沒吐出來。祠堂，銅匣，骨傘。除了我，
李立國是第一個接觸它的人?！八薪佑|過那東西的人，名單！”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名單很快列了出來：抬銅匣進(jìn)祠堂的兩個后生，負(fù)責(zé)擦拭清理的族老李三爺，還有……村長。
名單遞到我手上時，墨跡還沒干透，像一張催命符。李三爺是第二天下午發(fā)作的。
他把自己反鎖在堆放雜物的廂房里，
家里人只聽到里面?zhèn)鱽硪矮F般的低吼和指甲瘋狂刮擦木板的聲音。等他們強(qiáng)行撞開門，
看到的景象比李立國那里更甚。老人倒在雜物堆里，頭臉、脖子、前胸，所有能撓到的地方，
皮肉翻卷，融化的蠟狀物混著血糊滿了全身。他還沒斷氣，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虛空，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一下，
手指還在無意識地?fù)缸ブ约郝懵兜睦吖恰Ｋ玖艘惶煲灰?，在極致的痛苦和瘋狂中咽了氣。
抬銅匣的兩個年輕后生，一個叫建柱，一個叫成梁，幾乎是同時發(fā)作的。
建柱在自家院子里發(fā)狂地奔跑、嘶嚎，用身體去撞墻、蹭樹，
最后把自己整個后背的皮肉在粗糙的磨盤上蹭得稀爛，生生流干了血。
成梁則一頭扎進(jìn)了村后的水塘，不是淹死的，撈上來時，
他把自己水下的身體撓得沒有一塊好肉，指甲縫里全是塘底的淤泥和碎肉。村長是最后一個。
他把自己鎖在祠堂里，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磕頭，磕得額頭血肉模糊，哭喊著“報應(yīng)”。
但報應(yīng)沒饒過他。祠堂里傳出的慘叫聲持續(xù)了大半夜，最終沉寂下去。我們破門而入時，
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供奉銅匣的供桌下，身體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僵著，
全身皮肉同樣呈現(xiàn)出那種詭異的融蠟狀，深深抓痕遍布，許多地方露出了骨頭。
他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凝固著恐懼和痛苦。供桌上，那個裝著半截骨傘的銅匣，
依舊靜靜地放在那里，冰冷，沉默，像一塊墓碑。接觸過那東西的人最先遭殃，但很快，
怪事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先是靠近祠堂的人家，接著是整個村子。
夜夜夢見穿著破爛紅褂衣的無皮女尸，醒來便發(fā)現(xiàn)皮膚像蠟一樣融化，奇癢鉆心。
醫(yī)生來了幾撥，查血驗?zāi)颍瓲€了醫(yī)書，結(jié)論一致：不是傳染病，找不到病原體，
更不是人為投毒。就是……‘怪病’。無藥可醫(yī)，只能眼睜睜看著人活活癢死、撓死。
整個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和極致的恐懼籠罩。哭聲日夜不絕，
又很快在下一個噩耗傳來時變成死寂。受害者無一例外，
先是夜夜夢見那個穿著破爛紅褂衣的無皮女尸，然后身體便開始融化、奇癢，
最終在無法形容的痛苦中自我毀滅。絕望之下，村里能動用的關(guān)系都用上了。
遠(yuǎn)近聞名的和尚、道士，走馬燈似的被請來。祠堂內(nèi)外，香火燒得煙霧繚繞，
刺鼻的檀香味也壓不住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和焦糊味。黃符紙貼滿了門窗，
朱砂畫的鎮(zhèn)邪符在風(fēng)雨里很快洇開，變得模糊猙獰。鈴鐺搖得震天響，
誦經(jīng)聲、做法事的呼喝聲晝夜不停?？赡窃箽庀袷巧烁P踞在祠堂，盤踞在村子上空。
符紙貼上就發(fā)黑自燃，鈴鐺搖著搖著就裂開…… 所有試圖鎮(zhèn)壓、驅(qū)趕的努力，全部失敗。
一個胖大和尚，在祠堂里盤腿坐了三天三夜，念《金剛經(jīng)》念得聲嘶力竭。第四天一早，
人直挺挺倒在蒲團(tuán)上，七竅滲血，昏迷不醒，抬回去后元氣大傷，再不能言語。
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道，在老槐樹舊址開壇做法。法事正酣，陰風(fēng)驟起，吹滅燭火，掀翻香爐。
他手中桃木劍“咔嚓”一聲從中斷裂，斷口嗤嗤冒煙！老道如遭重錘，一口鮮血狂噴，
當(dāng)場萎頓，半邊身子癱了，道行算是廢了。這些統(tǒng)統(tǒng)沒用！ 那些符咒、經(jīng)文、法器，
在骨傘那無聲的怨毒面前，脆弱得像一張廢紙。施法者自身難保，更遑論救人。
恐懼和絕望徹底吞噬了青云村。就在這萬念俱灰的當(dāng)口，
村里又添了一個重癥—— 李三爺?shù)睦习椋棠?。李三爺是清理骨傘的族老?/p>
他家就在祠堂隔壁。三爺死后，三奶奶日夜在祠堂哭靈、燒紙……沒過兩天，
她手上也開始出現(xiàn)那可怕的融蠟跡象，奇癢難忍，整夜整夜地嚎哭。
她的孫子李國鋒紅著眼睛找到我，撲通一聲跪在派出所滿是泥水的地上：“衛(wèi)東哥！求你了！
送我奶去市里大醫(yī)院吧！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總不能……總不能讓她也爛死在家里?。?/p>
”我看著這個被絕望折磨得脫了形的漢子，一股無力感攥住了心臟。市里醫(yī)院？
這么多醫(yī)生都搖頭的東西……但不去，又能怎樣？等死嗎？“起來?！蔽覇≈ぷ樱?/p>
彎腰把他拽起來。“等著！”我轉(zhuǎn)身沖回辦公室，抄起電話就搖。鎮(zhèn)上跑運輸?shù)睦馅w，
跟我有點交情，他那輛破舊的柴油三輪農(nóng)用車，加個油布棚子，好歹能遮風(fēng)擋雨，
是眼下最快能弄到的車了。電話接通，我對著話筒吼：“老趙！急事！用你車跑趟市里醫(yī)院！
錢不是問題！……對！現(xiàn)在！立刻到所里來！”沒多久，
老趙那輛舊柴油三輪停在了派出所門口，引擎轟鳴著，排氣管冒著黑煙。
車斗里鋪了厚厚的稻草和舊棉被。
我和李國鋒小心翼翼地把痛苦呻吟、不住抓撓自己的三奶奶抬上車。李國鋒鉆進(jìn)油布棚子里，
死死抱住他奶奶。我跳上駕駛座旁邊的位置，對老趙喊：“走！盡量穩(wěn)點！快！
”柴油三輪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車身搖晃，引擎聲嘈雜。雨雖然小了，但路面稀爛。
油布棚子被風(fēng)吹得嘩啦響。三奶奶壓抑的呻吟和李國鋒的安撫聲從后面?zhèn)鱽怼?/p>
通往市區(qū)的路被連日暴雨沖得坑坑洼洼。路過一段被碾爛的下坡路時，車身猛地一歪，
右側(cè)車輪陷進(jìn)深泥坑，車斗向左側(cè)傾斜！油布棚子發(fā)出撕裂聲。李國鋒驚呼。
我半個身子探出去壓另一側(cè)，腳下打滑。路過一段特別泥濘的下坡路時，車輪猛地一陷，
整個車向一側(cè)傾斜。我急忙用力去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我和李國鋒不得不下車去推出深陷泥坑的車輪。弄了好幾分鐘，才出來了一些。就在這時，
旁邊伸過來一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板車的另一側(cè)。我抬頭看去。是個老頭。
年紀(jì)很大，臉上皺紋縱橫溝壑，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道袍，
背著一個同樣破舊的褡褳。他頭發(fā)稀疏花白，挽著一個小小的發(fā)髻，
插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木簪。眼神卻不像一般老人那樣渾濁，反而異常清亮，
此刻正平靜地看著板車上痛苦呻吟的三奶奶?！袄系篱L，搭把手！
”李國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道沒說話，默默地幫著我們一起把車推出了泥坑。
到了稍微平坦些的路面，他沒有離開，目光依舊落在三奶奶露在被子外的手上。
那手上皮膚紅腫，幾處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的軟化、塌陷，像被高溫烘烤過的蠟燭。
老道眉頭微微蹙起，清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穿透力，異常清晰：“這位居士……這癥候，有些年頭沒見過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認(rèn)得？三奶奶的兒子李國鋒像被雷劈中，猛地看向老道，
聲音都變了調(diào)：“道長！您……您知道這是什么?。磕苤螁?？”老道沒直接回答，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似乎想碰觸三奶奶手上的潰爛處，但在距離皮膚寸許的地方停住了。
他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收回手，抬眼看向我，那目光仿佛有實質(zhì)的重量：“這病，
醫(yī)院怕是無用。源頭不除，沾了怨氣的人，藥石難救?！彼囊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
帶著審視，“小同志，你是青云村人？”他認(rèn)得這癥狀，還直接點出了青云村！我心頭劇震，
警惕和一絲渺茫的希望同時升起?！班牛沂擎?zhèn)上派出所的，李衛(wèi)東。
青云村……確實出了大事?！蔽叶⒅暗篱L知道根由？”老道沉默了一下，
緩緩道：“怨氣凝形，破土而出……幾十年了，還是沒壓住。”他嘆了口氣，
“帶我去村里看看吧。或許……還能救下幾個?！?回到青云村，祠堂成了臨時的停尸間，
陰冷死寂，只有幾盞長明燈搖曳著昏黃的光。
空氣中那股焦糊味和血腥氣混合著濃烈的香燭味，令人作嘔。老道站在祠堂門口，
目光掃過地上蓋著白布的好幾具尸體，又緩緩移向供桌上那個沉默的銅匣。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那雙清亮的眼睛里，卻涌起了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是沉重，
是了然，深藏一絲痛楚?！鞍褵舳键c上，多點些?！崩系赖穆曇舻统?，帶著一種力量。
他沒有立刻動作，反而轉(zhuǎn)向我，目光帶著審視：“李警官，你最先接觸那銅匣里的東西？
”“是?！蔽尹c頭，“我把它從樹根里挖出來，帶回祠堂?！崩系赖囊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
“無關(guān)人等都出去。李警官，”他轉(zhuǎn)向我，“你留下。病人也抬出去，安置在隔壁耳房，
莫要靠近祠堂正廳?！膘籼美镏皇Ｏ挛覀儍扇?，還有供桌上那個銅匣，
以及地上幾具蒙著白布的尸首。光線亮了些，但陰影似乎更濃了。三奶奶和她孫子李國鋒，
連同門板一起被小心抬到了祠堂的耳房里。
老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村里死了這么多人，接觸過那東西的無一幸免，
靠近祠堂的也遭了殃……唯獨你，安然無恙？”他的問題像根針，扎進(jìn)我心里。是啊，
為什么？這個問題這些天也一直在我腦子里盤旋。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大概……命硬？
”“命硬？”老道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更像是冷笑，“怕是另有緣由。你是青云村人？
祖上可有人叫……李寶升？”李寶升！ 祖父的名字！我心頭猛地一震！
這老道怎么會知道我祖父的名字？“是！”我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李寶升是我祖父！道長認(rèn)識他？”老道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他那雙清亮的眼睛在我臉上細(xì)細(xì)逡巡，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又像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片刻，
他才緩緩點頭，眼中那了然的神色更深了，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難怪……難怪你能無恙。這怨靈認(rèn)得你，纏不上你，因為你是恩人的血脈。”“恩人？
”我喉嚨發(fā)緊，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祖父……對誰有恩？”老道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供桌前，沒有去看那銅匣，反而解下了背上的破舊褡褳。他的手很穩(wěn)，
動作緩慢而鄭重。他從褡褳最深處，摸索出一個用油布仔細(xì)包裹的小包。油布一層層打開，
動作輕柔，像在剝離一段塵封的、沾滿血淚的歲月。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冊子。
紙質(zhì)發(fā)黃發(fā)脆，邊角磨損得厲害。封面是深藍(lán)色的土布，
上面用毛筆寫著四個褪了色的墨字——婉初日記。那字跡端正有力，